汴河上的涼風吹拂,道路上游人往來。
在天街橋邊,薛向稟事之后向章越長揖之后,便上了馬帶著幾十名隨從離開。
看著白發蒼蒼的薛向策馬遠去,章越卻一時還沒有走的意思。他望向汴河水倒映著兩岸燈火,行道兩側打著油紙傘的仕女。
他立在河邊一面欣賞著這夜景,一面排解著酒后的醺醉。
此時此刻上百名元隨傔人環衛拱繞,在左右遮道,避免百姓往來打攪了章相公獨思國家大事。
不過仔細說來,章越平日多是在發呆。
常說宰相者多忙多忙,如何日理萬機,拿諸葛丞相的工作量來比較章越。
章越想說,他們著實想多了。
章越素來是放權則放權,他府中以蔡卞、蘇轍、秦觀為首近百人的幕僚團隊,都不是吃干飯的。
用心栽培人才,而不是親自苦耕。
宴會上,君臣以唐宋之制相比。
宋人看唐朝,如同章越那個時代人看清朝眼光。
現代人談及清朝總有喪權辱國等之言,宋人看唐朝也整體離不開宦官亂政,皇帝播遷,藩鎮割據等等黑料。
宋孝宗的自我評價是,本朝家法,遠勝漢唐,唯用兵不及。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拿宋粉的話說,以國祚而論兩宋三百一十九年,乃秦以后之最(兩漢嚴格說是兩個朝代,東漢能算蜀漢也算)。
文化經濟也是登峰造極,唯獨……武力確實頗差。
宋朝兵制自澶淵之盟花錢買平安后,便已敗壞。確切地說仁宗朝后的宋軍,就是養兵蠹國的寫照。
王安石變法的將兵法確實改變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弊病。章越當初在熙河路時果斷推行,效果很好。
但保甲法就有問題了。
當時裁撤冗兵是當務之急,當時治平年時軍費開支占據國庫收入九成以上。王安石裁撤冗兵,章越當時也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
不過裁撤冗兵之后,軍隊的戰斗力怎么辦?
王安石認為用保甲法取代募兵制。
那么保甲法連的民兵能不能用呢?
王安石認為可以,這是三代時寓兵于農之政,唐朝府兵制也是這般。
這話打動了官家,誰都知道官家是唐制的崇拜者。
王安石這么說將唐朝府兵與保甲法的民兵等同,這無疑就是天大的笑話,司馬光馮京都反復質疑王安石,太祖太宗時平定天下用的是民兵嗎?
王安石辯解說,募兵與民兵沒什么不同,只是看將帥是如何人而已。
這保甲法好不好用,要看療效。
事實上自保甲法設立后,宋朝從未將保甲法練的兵當作正規軍用。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五路伐夏,用的還是禁軍,當時官家要王中正帶上保甲兵去打西夏,被王中正嚴詞拒絕了。
保甲法最大弊病就是與唐朝府兵一樣,民兵要校閱和上番。但是一旦校閱和上番,民兵就要半脫產。
可問題是唐朝的府兵是可以半脫產的,但宋朝民兵是不行的。
最后因為民憤太大,朝廷不得不罷校閱和上番,如此保甲法就有名無實了。
之后哲宗徽宗朝時,保甲法就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狀態。但保甲法還不能廢除,如此不就是承認新法有問題嗎?
這點無論是歷史上的新黨還是舊黨,都是蓋不認錯。
章惇當國時還說,只要保甲教藝既成,更勝正兵。
可汴京保衛戰的組織者李綱,這么多年沒校閱,保甲法早已處于有名無實的地步。
后來靖康,金兵入侵如入無人之境。這禁軍再爛,至少能抵抗一二,而讓平時都不訓練的保甲兵應對百戰精銳的金兵,這無疑是驅羊喂虎。
故有個說法,宋亡于保甲法。
后來新黨辯解,若保甲法能不廢除,絕對能擋住金兵。
但保甲法的名存實亡,就在于推行不下去。
朝廷要推行保甲法,就必須錢給足,對民兵的補貼一定要跟上。可是你又想比禁軍省錢,又想用民兵取代禁軍,怎么可能有這等好事。
王安石時百姓就斬指以逃避操練的現象。
故而有了薛向的動議,章越決定下一步廢保甲法。
章越執政便是。
立一法則廢一法!
立一事則廢一事!
今日蘭州大捷被推為首功,為百官所賀,自是自己執政后一個巔峰。
最要緊的是憑借此聲望,章越便可推進下一步主張了。
章越性格是審時度勢更多一些。要他如王安石那般冒著眾人反對,頂著天大壓力一定干一件事,他多半是辦不到的。
遇到挫折章越可能停一停,重新找找方向,但若一旦順風,則當狂飆勇進,勢如破竹。
天下之人,不是敗于惰,即敗于傲。
章越最看不起有了一些成績,便沾沾自喜,不思進取的人。
世上最可怕不是身處絕境的人逆襲反擊,而是身在順境的人,永遠堅持不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這樣的人才是永遠都趕不上。
今日章越趁著威勢大成,必須擴大優勢,繼續追擊。
下一步借著薛向之力,全面廢除保甲法,改革兵制。
若要平黨項,實不用改革兵制,但日后還要滅遼,甚至面對比遼更強悍的勢力,就必須改革兵制。
想到這里,章越勻了呼吸,當即翻身上馬回府,再遲了回去,怕是娘子要發火。
到了府門前,章越看到燈火之下,一人負手而立。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告病在家的簽書樞密院事章楶,他今日連祝捷宴都不參加,令官家很是不快。
官家對己道:“章楶有沒有一點將自己當作朝廷的大臣?到底有沒有將朕放在心上?”
章越非常理解官家的暴怒。
不過章楶今日沒有赴宴,卻出現在自己府門前。
章楶一襲白衣,兩鬢隱間風霜,精氣神遠不如當年從熙河平夏而歸那等絕代名將之風華。
章越看向章楶。
章楶亦看向章越。
二人對望了片刻,章楶沉默不語了許久,章越亦是無言。
最后章楶終于開口,似與他說話又似自言自語般道:“章丞相,我真好羨慕前方建功的將士。”
“真恨不得手刃梁乙埋之人是我。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難道這等壯哉的功業,此生都與我無緣嗎?”
章越聞言暗嘆,此又能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