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王安石關系極要緊,但呂惠卿明白,現在當朝最要緊的人物是誰。呂惠卿沒有急躁,先是去他以往微服常去的茶館里喝茶。
呂惠卿走下馬車看著這里似曾相識的景象不由感慨。
這南薰門一帶因太學生擴招的緣故變得熱鬧非常。出入茶樓的不少都是太學生。
茶博士一眼認出呂惠卿來,滿臉的驚喜地道:“員外久違了。”
呂惠卿點頭道:“生意比以往更好了。”
茶博士連忙服侍道:“托你的福。”
后呂惠卿入座,聽著周圍士子們慷慨激昂談論的都是攻伐涼州之事。頗有書生意氣指點江山的意思,大多數人都是談及攻伐涼州以及再造中興之事。
呂惠卿聽著聽著,細細品了茶湯。茶博士上前笑著道:“還是建州最上等的小團茶,還合乎員外口味嗎?”
呂惠卿淡淡地道:“尚可,只是這些太學生們在說什么?”
茶博士笑道:“員外有所不知,是朝廷攻伐涼州事,如今各茶肆酒樓都在熱議。”
“哦?還請教博士高見。”
茶博士雙手連擺道:“我哪有什么高見,這里太學生們知道都比我多多了。”
這時候隔壁桌一個太學生問道:“此番打涼州勝算到底大不大?”
另一人道:“都說幾十萬大軍包圍了涼州城,捷報一個又一個傳來,但是廟堂諸相公都是憂心忡忡。”
“是沒有捷報傳來,不過照理說應是攻下了,但好消息遲遲沒有令人心焦。”
一名太學生正色道:“若章丞相真攻下涼州,我愿到他府上給他驅馬執鞭。”
呂惠卿聽了不由哂笑,但聽鄰桌一位太學生言道:“自唐代宗廣德二年起,涼州被吐蕃占據,三百載間蠻夷竊據。”
“然若是章相公此番若能夠收復涼州,使漢家三百一十七年載后,再通西域,再現漢唐之世……此功業。”
呂惠卿聽了一會便起身,丟下茶錢離去。茶博士大驚以為哪里沒伺候好對方。
呂惠卿走到茶肆的玄關后,去而復返對這幾名太學生道:“你這話說得不對,涼州三百載也并非淪陷于虜手,期間歸義軍也有收復過。”
眾太學生們見對方氣度不凡,竟不敢在此人面前言語什么。
說完呂惠卿再度離去,留下了一臉錯愕的太學生們。
一名太學生道:“我們自相言語,此人兀來插話。”
“此人這般形似馬騮,氣勢倒也迫人。方才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咱們不去理會他。”
重新倒上茶,一名太學生壓低聲音道:“不過話說實來,聽家父說,有了攻伐涼州之事,以至于連御史臺風向都變了。那蔡確何等厲害人物,在朝堂上都不敢違背章丞相一句。”
太學生笑道:“我聽說過,昔仁宗時御史專與執政為難,如今的御史專與為難執政者為難。”
幾名太學生都是笑了。
走出了茶樓后,呂惠卿上了馬車直往章府而去
到了章府,呂惠卿命下人將在福建老家備好盒仗取出,這些都是他精挑細選之物。
遞上帖子和盒仗后,門子通報一聲,一名黃姓的干辦出門回覆呂惠卿。章越陪同天子,正在齋宮中陪同天子戒齋,只有等傍晚回府后才能接見。不過今日已是有了貴客,排期需到五日后方能見呂惠卿。
呂惠卿聞言心道,章越現在也不是自己想見就能見的呢?以往自己登門,章越哪一次不是親自出門相迎了。
這當了宰相后,真好大的架子啊!
我見他居然還需排期?
一旁呂惠卿的隨從道:“黃干辦,你可看清楚這位是呂相公。”
黃干辦立即告罪道:“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此事小人不能做主,容我稟告彭都管。”
呂惠卿知道彭都管是章越心腹,當即在相府客廳中等待。章府招待也很周到,有茶水干果奉上,而彭都管來得也是很及時。
對方見了呂惠卿先行禮道:“呂相公。”
呂惠卿托著對方雙手,非常親近地道:“彭都管依舊是如此精明干練。”
二人坐下后,彭都管向呂惠卿告罪道:“下面人不懂規矩,冒犯了呂相公。但實情確是如此。朝廷攻伐涼州,丞相日理萬機,可謂分身乏術……若呂公不忙,丞相后日日入之后可以見呂公一面。但今晚明晚著實不行。”
呂公不忙……呂惠卿心道,我一個等候差遣,無事可做之人還有什么忙不忙的。不忙,不忙,我呂惠卿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忙。章越要見自己,大半夜自己都能出門。
想到以往自己為執政時,他章三一口一個呂相公,叫得可親熱了,如今……
天子排期見自己是三日后,章越倒給了自己兩日,好么,宰相之尊。
呂惠卿雖有些不滿,但知是事實,此刻唯有失落。他知章越今乃宰相尊體。當朝宰相,確是不是自己這個閑散官員想見就見的。
排到后晚,表面上看還是人家‘照顧’自己的緣故呢。
但是呂惠卿只有接受,在面圣之前,自己一定要先見章越一面。盡管有些壞了規矩,但現在能決定他呂惠卿命運的,不是天子而是他章越。自己再不敢上趟,功業都叫他章三一人得去了。
說完呂惠卿起身一臉笑容地道:“實在多謝彭都管了。”
彭都管陪笑臉道:“勞累相公空跑一趟了。”
“不敢當!”呂惠卿抽身離開后,收起了笑容。
呂惠卿走出門后,看著官廳那坐著滿滿當當上門來求見排期,投書,送帖子的官員,當年這場景他也受過。
可惜只有不到一年。
章越坐在馬車里正回府路上。
他手中還是前日收到的涼州圍城之狀。
王厚一直都向天子稟告,前日說是本都要破涼州城了,可惜一場豪雨落下,使攻城器械近不了城,以至于攻打涼州之役功虧一簣。
章越忍不住掩信,你王厚他娘的遛狗呢。
每次都是快快快……要攻破涼州城,結果又因為何故沒成。
將自己和官家都遛得是團團轉。
但自己和官家又不好催促他們,只好坐著那干等著。畢竟這在之前是有教訓的。
可幾十萬大軍在前線空耗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更不用說還有幾十萬民役脫產,將這糧草和武器運上去。
王厚再拖下去,涼州打不下來,川陜兩路財政就是先崩了,然后要鬧民變了。
盡管說涼州之戰勝算很大,但久攻不下,也令自己有所焦急。很多事情之前千算萬算,覺得萬無一失,但到了前面方知不是如此。
章越還有些耐心,但是官家這幾天有些著急了。
對于官家的焦急和不滿,章越當然是明白的。
人焦慮到至極時,確是是這樣狀態,官家這人本就是心浮氣躁,恨不得事事親自插手的性子。看到涼州戰情焦灼,要不是自己攔著,官家好幾次便繞過自己對前線將領發號施令了。
章越對官家道:“陛下,國之大事,在祀在戎。”
“于戎事,陛下不如臣,但臣又不如前線之將領。”
“若涼州不勝,臣治將領之罪,然后陛下再治臣之罪。陛下眼下最要緊是祈告庇佑。”
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辦。作為皇帝你只要帶領全體大臣向天祝求,這才是比你親自插手更要緊的大事。
乾隆皇帝也是幾千里外操作戰局,但史書上說他雖沒親到現場,什么事仿佛都親眼所見。甚至對于前線將領間的勾心斗角,隱瞞事實都一清二楚。
你又沒有人家這本事。
官家被章越一番力勸最后只能道:“那一切事都托付于卿了!”
最后官家這罷手,改去祝求了。
章越想到官家如今總算聽勸也是欣然,可也覺得很疲憊。
想到這里,他挑開馬車的車簾看著車窗外道路上車水馬龍的景象,這汴京城里大好花花的世界。這熱鬧的氣息撲面而來,章越心道,說到底這天下畢竟是姓趙,我如今雖拜為宰相,也不過是替你趙家管上這天下幾年罷了。
雖說明知如此,自己這也是這般寬慰自己,但為何……為何自己卻這般盡力呢?
這是章越自己也不懂的事。
章越回了府邸,彭經義向章越稟告。
聽說呂惠卿丁憂期已滿回京來在面圣前見自己,章越也是心底有數。
“丞相安排呂公在明日日入之后過府一趟。”
章越聞言點點頭,其實今晚明晚自己都有空非常有空,可就是不能見呂惠卿。
這倒也不是故意怠慢他。
水滸傳里,戴宗假冒拿著蔡京的回信給蔡知府被識破。
為什么呢?因為戴宗說自己當天給了信后,次日一早五更便回信了。
戴宗作為節級往來官府書信是這樣,但蔡京是當朝宰相規矩不同。任何書信到了蔡府,回書都要‘伺候三日’再回。哪怕是蔡京的親兒子,也要伺候三日。
所以別說是見蔡京一面,連回個微信也要伺候三日再說。
對于呂惠卿這人,你與他太近了不行,太遠了也不行。彭經義此事辦得還是合乎自己心意的。
當晚章越沒見什么官員,只是回了幾封信。書信也從不用自己動手,下面人寫完自己看一遍就行。
章越陪著家人吃了一頓齋菜后,問了章丞的課業,與十七娘說了會話便上床歇息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面有人拍門道:“丞相!涼州光復了!”
章越睡得不是很熟,聞言起身定了定神。
“國事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