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天子召見章越。
官家問道:“沈括奏道遼主再度屯兵云中,并迫黨項國主殺梁氏,娶契丹公主結盟,此事可是真的?”
章越道:“陛下,臣揣測此事十有七八是真的。”
官家道:“朕要數年之內平黨項何其難也,沒料到黨項竟然如此而事遼國。”
“難道就算朕取了涼州,也只是鏡花水月不成,兵馬屯駐涼州,以后所消耗人力物力亦是不小.”
“若是以遼國的性子,要朕放棄涼州并償還黨項舊地,朕如之奈何?”
章越聽著官家這么說也是好笑。
官家對事物的認知分三個步驟。
第一個步驟就是心底有一個目標,但怎么也夠不到。一個寒門子弟望著有錢人家里車水馬龍,揮金如土,產生了徘徊心底不去的羨慕,渴望自己也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第二個步驟后就是費盡心力得到了,但發覺付出太多代價,最后不是自己想要的。
這個步驟常見于電視劇里的反派,自己費盡心機得到了榮華富貴,結果愛情沒了,親情沒了,自己落了個眾叛親離,孤家寡人一個。
努力了半天,落了一個白忙的結果。
這是官家終于認識到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任何好處背后都有一個壞處。
當然這也是躺平哲學的道理,告訴你一切都是空。
第三個步驟,經過一二兩個步驟啥也不干,行將就木的時候,開始悔恨為何自己當初沒按照自己心意去過活。
章越道:“陛下,天下事莫不過于一正一反也。當初陛下,以為取涼州看起來有利,但如今遼國介入后,則變成有害。”
“陛下,擔心遼國以此威脅本朝放棄涼州,否則攻伐本國,此事也是有道理的。”
官家道:“朕確實有此顧慮,故有此問,若遼要朕放棄涼州,是否為之?”
章越道:“陛下謀慮深遠。臣以為如今國家對黨項,對契丹都有一個手段,既有征有和,要既征又和。”
“天下事最忌諱的,就是持于一端,只有征沒有和,或只有和沒有征。朝廷對黨項要有征,也要有和。而對契丹也是一般,該打的時候一定要敢打,打之后也要有妥協。”
“對遼打是為了妥協,對黨項妥協是為了以后再打!目的和手段不能弄錯了。”
官家聽了章越的話,容色稍定道:“卿才是謀略深遠啊。”
章越道:“臣不敢當。契丹之國策便是一直通過給盟國和屬國提要求,來測試對方的忠誠度。”
“譬如之前澶淵之盟,再到慶歷增貢,還有熙寧間的兩國劃界,而對黨項的逼李秉常殺梁皇后,娶遼國公主,對真和五國部貢其鷹路。”
“遼國的外交,臣言之是極限施壓。時刻保持與你的接觸,并一步一步打壓你的底線。你一旦反悔,前面的付出就成了泡影,同時激化矛盾,就可以處理矛盾,將一切隱患都鏟除于初萌之中。”
“但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只要有一個挑戰者出現,那么遼國為了使其他屬國不敢有怨言,必全力鎮壓。一旦鎮壓不下,則其他各國亦會跟著反叛。”
“而遼國周邊諸國之中,唯獨本朝兵馬最強。遼國之上策便是不與大宋為敵,一旦為敵不能勝,則其他部族便壓不住了。”
這就和清末的道理一樣,朝廷權威維護不住了,東南互保的局面就出現了。
官家聽章越之言,神色再安,從一旁紅泥火爐上里取了茶湯呷了一口。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遼國不會對我大宋大舉用兵。”
章越道:“陛下錯了,遼國會用兵的,一旦他覺得本朝真有反復之意,便會聯合黨項來攻。切不可寄托于遼國不會對本國用兵之上。”
遼國這一套邏輯的核心就是忠誠度測試,這個是不變的。所以當年富弼增歲幣二十萬是正確,否則遼國就打過來了。正是收了錢,遼國之后才放心大膽地對黨項用兵。
對遼國而言,國與國之間唯一區別就是,談判空間不同。遼國對周圍頭號強國宋朝一般是先獅子大開口,基本不還價,甚至還給你一種占便宜的感覺。
其次是高麗,黨項,也是有商有量的。只要你服我下面可以慢慢商量。不服我就打到你服。
對于女真,阻卜,五國部那等就是往梁山上去逼,服我就要給我跪著,敢不服我就干死你。天祚帝在頭魚宴上最后沒有殺不肯跳舞的完顏阿骨打時,就知道遼國已是外強中干了。
官家忍不住將到要唇邊的茶湯放下言道:“如此不是一般嗎?”
章越道:“陛下,這不一般,遼宋之爭,不可以看作兩國之博弈。遼主不愿與大宋翻臉,而是介入黨項,就是將兩國博弈,變成三方博弈。這是遼主英明遠斷的地方。”
“三方博弈之中,哪一方為仲裁者,就可以拉攏一派打一派。如今本朝與黨項之爭,遼國便要為仲裁者。但我們也要打破思維,不捆在黨項遼國與宋之間,譬如大宋高麗和遼,或大宋女真和遼何嘗又不是一個三國呢?”
“要使兩方博弈變為三方四方博弈,甚至多方博弈,如此可轉嫁和分攤風險,也可將水攪渾!”
官家聽章越之言暗暗有等過癮之感,好似高手下棋,你下一步妙棋,我亦還之一招妙棋般。既是遼與黨項達成了盟約,如此大宋便在三方博弈中處于下風,那我們不能頂著硬來,咱們開辟新的戰場。總之不能讓你遼國集中全力來對付我,我要分散你的精力。
官家問道:“卿是勸朕與高麗聯盟?”
章越正色道:“陛下,其實聯合高麗以制遼,并非臣的主張。”
“早在仁宗時富弼提出河北十二策之中,就主張重新恢復與高麗關系以遏制遼國。”
“到了熙寧元年,商人黃慎秘奉陛下之意渡海拜見了高麗國主,轉達了與高麗修好之意。”
“當時高麗回復是在奉遼國為正朔,并繼續對遼稱臣納貢下與宋交往,陛下圣明,當時同意了此議,所以本朝也不賜予高麗國主封號。可是高麗給宋朝的國書中也善意地隱去遼國的年號。”
“到了熙寧九年,因遼國大軍壓境商談劃境之事,官家派安燾和陳睦出海使高麗,以為迂回之意。”
官家聽了心底隱隱高興,沒錯,這正是朕本來的國策。
“但是安燾告訴朕高麗畢竟疏遠本朝已久,而且國君上下也很謹慎,事大而為,恐怕不肯與遼翻臉。”
章越道:“陛下,天下事就是遠香近臭的。據臣所知高麗雖事遼國恭敬,四時朝貢問候不斷。”
“但遼朝一直試圖在鴨綠江設置遼麗兩國互易的榷場,但高麗國主表明只要遼朝不退出保州,定州二地,就不開設榷場。”
“高麗此國國雖不大,但野心不小,其先操雞后縛鴨之野心昭然若揭,若不得保州定州,則鴨綠江之險則為虛設。同時高麗視女真之地為當年高句麗所有,也有吞并之心。但遼國視女真為其屬國,必然不肯。據臣所知,在遼與高麗之間的曷懶甸之地,這里有大量未編入遼籍的生女真,可結好高麗,以通女真。”
官家聽了章越主張徐徐點點頭,聯絡高麗,女真對付遼國,正合他的意思。
章越道:“臣請陛下以為高麗國主治病的名義出海,并讓蘇軾為使臣。”
官家聽了蘇軾名字眉頭一皺問道:“使臣非蘇軾不可嗎?”
章越道:“蘇軾文名遠播,高麗又最崇中國文化,若蘇軾到了高麗,其國主看在中國誠意上,或會讓我們聯絡女真。”
官家沉默片刻,看得出他對蘇軾內心仍有余怒未息,甚至從內心里還不愿原諒蘇軾。
但作為皇帝政治上的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最后官家道:“恐怕蘇軾即便官復原職,心底仍有怨言。”
章越道:“陛下,臣擔保蘇軾定會改過,以后斷然不會再有輕狂之言了。”
官家聽了章越這么說才道:“看在卿的面上,朕就再用蘇軾一次,讓他官復原職出使高麗!”
章越道:“臣謝過陛下!也替蘇軾謝過!”
官家道:“不要謝朕,非卿之深謀遠慮,朕不會輕易赦免蘇軾。”
“朕擔心我們與高麗,女真如此聯絡,不會觸怒遼國嗎?”
章越道:“會的,所以還要做好一戰的準備,之后再與契丹議和。”
官家聞言心上懸了問道:“依卿之見,此戰勝算如何?”
章越道:“陛下,既是要打,肯定是要贏的,否則戰之何用?不能戰又如何能和?”
見官家聽與遼國開戰的躊躇之色,最后下決心道:“此事可以為之,就算敗了,再與契丹議和不遲。若不走這一步,朕一輩子不會心甘。”
章越反駁道:“陛下此言差矣,兵爭之事沒什么道理可講,有句話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打得贏能成就自己,贏的那個自己,一定要勝過之前的自己。而輸的那個自己,一定不如之前那個自己。”
“不怕失敗那是強者之事,我們要以弱者自居。弱者辦事就是要積小勝為大勝,用一個贏的自己來取代之前的自己,來變得更強。而那個失敗的自己則會摧毀自己。”
“如果國內一談與遼國軍爭,即畏敵如虎,想到太宗時兩次北伐的失利,這是永遠不成。”
“所以臣以為先打一戰,敢打這一戰,克服此難!”
官家聽此言斷然道:“卿所言乃至理,朕都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