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可適如此反對。
主將劉昌祚一聽,折可適話里的意思,若是突擊解圍,最多不過解平夏城外圍一圈的包圍,但徹底打破黨項大軍的包圍圈還是不能的。
這樣平夏城之圍照樣不能解。
但說話不能聽表面意思,必須要聽里面的弦外之音。
折可適這話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這里面牽扯到西軍將領之間的勾心斗角。
姚雄則道:“若不爭先打破重圍,萬一平夏城以為我等作壁上觀如何?反而更令守軍不能自守,至少先沖西賊的陣腳再說。”
折可適反對道:“之前西府早有令諭,令我等不可浪戰!守城將士當自明,不會以為我等見死不救。”
姚兕哪將折可適放在眼底,欲再言時。
劉昌祚起身抱拳道:“諸位求戰之心,老夫明白,在此也替城中將士在此謝過各位了!”
眾將之中有些人聽了不好意思,其實他們中除了郭祖德外,哪是求戰,而是爭著軍功封賞。
朝廷這些年對邊功封賞最厚,之前一直是熙河路最得意,如今好容易朝廷將戰略目標轉到了涇原,環慶二路,這些將領哪忍得住。
一名武將若慢慢升遷,不知要多久能位列橫班。
唯有沙場立功方可。
武將能官至七品,在軍中便可以稱作橫行。橫行又稱橫班,顧名思義就是你可以在軍中橫著走了。
熙河路這些年軍功如水,不是水了,如同大海漫蓋。不說橫班,連觀察使,防御使,團練使都出了十幾個。
連彭孫這等招安將居然都升授了副都總管了。
其實不少將領心底琢磨著,黨項精銳不出五六萬之數,肯定是簇擁在國主太后身旁或平夏城周圍。
至于其他分布在外的二十余萬人馬,大都是雜兵咸魚。
所以只要繞過黨項精銳,其他平夏城下那么多雜兵咸魚,涇原路和環慶路,秦鳳路的各路將領猶如看看到大把大把移動的‘軍功’。
這不是現成的大官擺在那嗎?
所以眾將們都生出了搶奪軍功的意思。
西軍之中將領們不僅派系錯綜復雜,而且勾心斗角。
當年環慶路,涇原路,鄜延路將領眼紅熙河路的軍功和事權,所以不斷鼓搗行樞密院,搞出了一個橫山攻略的計劃與朝廷先取涼州的戰略大方針打對臺。
當時韓縝為了把攬事權,不僅默許而且還慫恿這些將領。
至于徐禧則是腦子搭錯了線。
之后多年與黨項的戰爭中,西軍內部爭功諉過的現象層出不窮。
打雜魚部隊,各個爭先,遇其精銳,就相互推諉。
不過西軍還是比明末那些軍頭好多,那些軍頭才是怯于外戰,勇于內斗。
清朝自入關后,幾乎沒打什么硬戰。
原先在遼東被清朝揉搓的遼東軍閥,一旦調轉槍口了,戰斗力爆棚。
將欺軟怕硬的本質暴露無遺。
南明那些武將官員也是,清軍一來要么投降,要么上吊,但內部爭權奪利,打自己人和農民軍倒是內行,一下子變得更外兇猛。
大家都想打比自己弱的,不想打比自己強的。
所以折可適一語道破,你們除了郭祖德外,哪里是來解圍的,都是來搶奪軍功的。
外圍的這些雜兵消滅再多,都無濟于事,擊破不了城下的黨項精銳,根本無益于大局。
當年蘭州之戰,宋軍也殲滅了黨項雜兵十幾萬,但是精銳的步跋子,鐵鷂子,御園內六班直這些兵馬,卻沒有解決掉。
如今也是一樣。
你們只打外面那些咸魚,不直沖城下打黨項精銳,有什么用?照樣解不了平夏城圍。
所以劉昌祚這么說,也是給諸將挽尊。正所謂看破不說破,還是好朋友。
眾將們都不說話了,劉昌祚繼續道:“賊寇勢眾,一時難以爭鋒,我軍亦謹守等待戰機,不可浪戰而折損了銳氣。”
“一旦西賊野外毫無所掠,則必然依其輜重,到時我軍一面與其兵馬對峙于此,一面襲其輜重,則賊必敗!”
聽了劉昌祚之言,眾將仍是擔心。
折可適道:“有郭公在城,諸位有何憂心?我以項上人頭擔保,平夏城必不有失。”
聽了折可適的話,眾將這才沒話言語。
劉昌祚肅然道:“諸位回去各自將兵馬展開,一旦城下西賊兵馬退兵,便各個道路伏擊!”
“若貽誤戰機者,軍法從事!”
從大帳出來,熙河路出身的苗授,苗履父子,自是一臉云淡風輕。
這些年熙河路什么軍功沒拿過?
跟著老,大,小三位章經略相公,及李憲,王厚。
苗授已官至節度觀察留后,苗履憑著父蔭及自己這些年的軍功,不到三十歲已是官至橫班。
方才在大帳內,苗履叉著手看著眾將爭得面紅耳赤,那等心態仿佛如萬貫家財的土財主看著幾個乞兒在那爭一只破碗。
心底還在吐槽,這些人啊,如今都窮瘋了。
要知道歷史上正是苗履爭功諉過,將鍋甩給了折可適,令其差點被下令處斬。
可現在苗履心態完全不同了。
從大帳離去后,苗履對苗授道:“爹爹,我看黨項其余諸部都不堪一擊,咱們熙河路兵馬要打,便打平夏城下的西賊精銳!”
苗履現在已是看不上黨項的其他兵馬了,大有一等老子打的就是精銳的意思。
這就是連戰連勝后積累的信心所至。
苗授道:“癡兒,這些年咱們是贏得多,如今又添了涼州直這等精銳,說起來似可以在野戰中與西賊精銳一戰。”
苗履連連點頭。
苗授道:“但我問你,歷代開國之主,所靠著不過是本部十萬精兵,就打遍天下,鎮壓四方!”
“為何到了子孫手中,縱有百萬大軍仍不堪一擊,不能守衛邊疆?”
苗履道:“爹爹常與我道,這是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
苗授道:“不錯。”
“平夏城下這幾萬精兵是李元昊起家的本錢,西賊立國的根本,哪里是我們一口吃得下的。”
“咱們把刀磨好,將馬喂飽,先讓其他各路人馬碰一碰,最后再作定奪!”
“是!”苗履目光一閃。
“爹爹說得對,還有一點,孩兒看這劉昌祚是個厚道人和明白人,到時候在朝廷面前,定不會也不敢少了咱們苗家的軍功的。”
苗授斥道:“盡耍些小聰明!”
苗履則大大咧咧地一笑。
平夏城中。
郭成正殫精竭慮地守城,這個時候,人是想睡也睡不著的。
郭成之前也全無想睡的意思。因為人在大戰之時會格外的亢奮。
不過郭成已是連續三日三夜沒有合眼了,這才伏在窩棚里睡了睡。
不過郭成耳聽砲石聲稍弱,便一下子驚醒起來道:“西賊兵馬上來了!”
左右七八名親隨都道:“將軍,是西賊退兵了。”
郭成恍了恍,點點頭道:“立即清點兵馬,守城器械。”
“是!”
郭成走上城頭,見幾名大戰后的士卒燥得不行,欲脫去身上鎧甲。
郭成當場呵斥。
如此一個不慎,便得了卸甲風一命嗚呼。
郭成見到一名被砲石砸中胸口的年輕士卒。郭成見他樣子知道不活了,伏下身子垂問道:“家中還有什么人?”
“還有一個老母,多年不能下床!。”
郭成點點頭對一旁親兵道:“從我俸祿里撥二十貫,往他家里寄去!”
“謝太尉垂憐!”
說完這名士卒含笑逝去了。
郭成伸手幫他滿是血污的臉上擦拭干凈,站起身繼續巡視。
一路遇上數名傷兵或亡卒,都是從自己俸祿中撥錢贍養其家人。
眾士卒們都知道郭成輕財好施,故常常身上都拿不出一文錢,因此能得士卒死力。
郭成走了一圈,但覺雖是守城之狀甚是慘烈,但平夏城仍足以支撐。
郭成在城頭安撫軍心道:“西賊技窮于此,我只怕城外救兵不知輕重,貿然來援,錯過了一舉全殲西賊兵馬于城下之機!”
“義兄(郭祖德)當初言絕不會見死不救,我最擔心于此!”
眾將聽了郭成之言心底稍定。
這在言語間,聽得城墻之下號角大響,原來黨項兵馬只歇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繼續在黑色下攻城。
此刻見得平夏城下,黨項兵馬營地插著無數火燎。
黨項軍推著新造好的高車等物又重新投入攻城
如此一刻也不停歇,就是要疲憊城中宋軍,瓦解其抵抗的意志。
新蕭關城中。
新筑的堡壘已是堆砌好。
嵬名阿埋率軍三萬大軍已是將新蕭關團團包圍。
新蕭關是黨項兵馬的退路,所以由黨項最富盛名的大將嵬名阿埋駐此。
新筑的蕭關城是一座五百步城,充其量是一座小寨子。
筑城結束后,為了護送兩萬余民役回去,原先筑城的七千騎兵分走了一半。
就在民役走后不過數日,黨項兵馬就包圍了蕭關城。
徐禧看著城下正在打算攻城的黨項兵馬,心底沒有任何焦急,反而隱隱有等喜意。
與其說沈括預料到了這一切,或者說大宋在黨項高層安插的細作,準確無誤地將情報傳遞給沈括。
現在圍繞著平夏城下,宋軍必然已是徹底地展開了兵馬,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口袋。
只要黨項攻平夏城不克,必會遭到宋軍全面的追擊。
徐禧自負是行軍打仗之奇才,不亞于孫武,否則也不會未仕前,到處出沒于高官家中兜售自己的見識。
不過眾人都沒把他當回事,直到遇到了章越。
想到這里,徐禧心道,只要能殲滅西賊大軍,就算我徐禧身死此處,也算報答了陛下和丞相的知遇之恩了吧!
徐禧看了一眼城下茫茫多的黨項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