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知太原以來政績卓著。
從呂惠卿剛至太原時到今日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局面。
呂惠卿上任后,大力開墾麟,府,豐三州兩不耕地,使河東軍需日益富饒,同時大力推廣棉業,大行推廣營田之事,為朝廷每年節約轉輸之費數萬貫。
不過兩年河東路不僅連連進筑成功,而且民間得治,足以讓天下人對呂惠卿能臣干吏評價心服口服。
呂惠卿巡視太原城頭,左右隨從有河東路轉運副使李稷,還有其弟呂溫卿,呂和卿等人。
呂惠卿看著太原城外的景象道:“太原作為三都之一,自是龍盤虎踞之地。”
“這西山與汾河之于晉陽,正如邙山與洛水之于洛陽,鐘山與大江之于建康。”
眾將紛紛道:“節帥率晉陽之甲節鎮太原,北拒契丹,西破黨項,功蓋社稷!”
呂惠卿點點頭道:“奉承話不必多說,這太原城城周四十里,還是要勞動諸位一一看緊。不要怪我將丑話說在前頭,若誰出了差池就休怪我無情了。”
眾將領命后一并離去。
李稷道:“雖說遼國幾十萬重兵在山后,但老師仍是談笑自如,學生實在佩服。”
呂惠卿道:“哪來幾十萬重兵,不過數萬兵馬罷了。”
呂和卿道:“我看契丹之用意,也不是大舉南下,而是既拖住我們攻黨項的,也借機重新談判。”
呂溫卿接口道:“確實如此,今歲的歲幣他們拿了一半,明年還要不要?”
呂惠卿道:“遼國是否大舉入寇,要入秋后才能下斷語,朝廷如何?”
李稷道:“回稟節帥,朝廷六部寺監皆以考成法,不過還沒有至路一級。看來只是在京城推行。”
呂溫卿道:“章建公還不是看他明年就要離任,故而強行推動此事。我想此法也好,這個得罪人的事讓建公為之,等他退了以后,兄長回朝后正好可以收其成法用之!”
聽到呂溫卿這么說,呂惠卿微微笑了笑,其余幾人也是這般。
重返朝堂,執掌樞政,再度變法一直是呂惠卿心心念念所在。
呂惠卿踱步城頭,一旁呂升卿道:“我看章建公推行考成法初衷并不簡單。”
“考成罷落下的庸碌官員,誰來補之?當然還是他章黨心腹。”
“以后章黨之中無論是誰,繼承建公政柄,都要好生掂量掂量韓忠彥的意思。”
呂惠卿聞言轉過身來,呂升卿,呂溫卿二人執手默立。
二人雖是呂惠卿的弟弟,也不敢在對方面前有絲毫造次。
呂惠卿道:“章建公是要以太學出身官員來改組朝政,以后無論是誰上位為宰相都要聽這幫人的意思。”
二人一愣。
“他章度之啊,比荊公又多走了一步,眼光更長了十步。”
幾人道:“節帥此事能當真嗎?”
呂惠卿則道:“有五六分吧!”
呂惠卿手撫著城垛,看著太原城下的景色道:“章建公倒有魄力,在遼軍犯邊之機,在朝廷中同時推行考成法!”
李稷目光一閃低聲問道:“呂公是要將遼軍放進來嗎?”
呂惠卿一擺手道:“這等沒大局的事我豈會辦?”
“沒好處的事,咱們不能辦,必須讓章建公允諾,事后回朝換個宰相!”呂升卿言道。
呂溫卿道:“不錯,咱們在此立得是不世之功,非宰相不換!”
“這些年咱們給他章三辦了點多少事。”
“而今遼軍一旦南下!章三相位豈能妥當?有些東西你不要,朝廷便不會給!”
這日宮中大宴于集英殿。
宴上由吏部尚書李清臣唱吟太學生周邦彥所獻上的《汴都賦》。
官家在宴首聽得笑容滿滿,坐在一旁的章越看著官家神色,也在席上端坐而聽。
自平夏城之勝以后,又兼改制成功,官家越來越喜歡這樣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
不過章越也佩服這位叫周邦彥的才子,這首汴都賦有沒有司馬相如的才華不說,但賦中的生僻字也是離了大譜了。
李清臣這等才華的人,第一次頌讀這《汴都賦》時,居然很多字都不認識,沒錯,是不認識,只能讀半邊字了。
當李清臣頌讀完后,王珪率先舉杯賀道:“臣不知當年著兩都賦,兩京賦之景如何?今日是知道了。”
眾臣聽王珪這么說,紛紛頌道:“盛世必有傳世之作,這首汴都賦足矣!”
官家聞言大喜。
眾臣們也不敢在這時掃興地提及遼軍正在攻河東這樣的話,王珪都表態了,又何況他人。
官家道:“這周邦彥之才雖不如寫出兩京,兩都賦的班固,張衡,但朕也覺得不遠了,賞他個官作如何?”
王珪,章越沒有說話,但蔡確已搶著道:“陛下所言極是,周邦彥之前是太學外舍生,便賞他個試太學正,理寄縣主簿好了。”
官家喜道:“甚好。”
官家道:“朕有諸位卿家相輔,有功社稷,朕想今年便巡視泰山。”
章越則道:“封禪泰山,乃是古今幸事,是應隆重再三,今年倉促了些,府庫里的財物也不充裕,不如等明年吧!”
官家有些惋惜地道:“卿言即是。”
三位宰執,誰順著天子說話,誰不是,眾臣都是一目了然。
正待這時,官家起身道:“朕先去更衣!”
眾臣皆起身相送,蔡確看向章越道:“右相,陛下說要封禪泰山是早就定下的事。你又何必掃陛下的興呢?”
“我知道右相肯定顧慮遼國正在攻河東,但這時封禪泰山,不正好可以威懾遼人嗎?”
章越道:“左丞想得太遠了,封禪泰山乃是天人交通之事。”
“與遼人何關?”
“左丞有這個閑心操心陛下封禪大典,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安置好周邦彥才是。仆可沒聽過班固,張衡因寫出兩京,兩都賦而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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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確聞言暗怒,面上卻道:“右相說的是。”
片刻后卻見官家攜著一位八九歲的孩童緩緩步入殿中,他們身后還跟著蔡卞和程頤。
眾大臣們一見皆是迅速起身。
眾大臣們都是注視著這位孩童,此刻章越蔡確都露出又驚又喜之色,不過二人相視了一眼,立即又恢復了平素的表情。
但見官家一臉溫和慈愛地對這個孩童道:“六哥莫怕,讓大臣們好好看看你。”
王珪身為百官之首,當即上前詳視這位孩童。
章越,蔡確,王安禮,呂公著,蘇頌等輔臣亦肅容立在左右詳看皇六子容貌。
這是要仔細記在心底的。
因為這是有一個典故的。
真宗即位第一次登殿時,垂簾接見朝群臣。當時呂端率眾臣前來殿中晉見時,卻站在殿下不拜。當時皇后問呂端因何不拜?呂端道:“把簾子卷起來,讓太子坐在正位上,讓我們看清楚了再拜。”
皇后讓真宗如呂端所言坐上了正位。
呂端看清楚后,才率群臣跪拜山呼萬歲。
這時候萬一認錯了人,或者來個臉盲宰相什么的,那等畫面……
而在身在此處的宰臣中說不準哪個就是以后的呂端了。
而不少大臣們這一刻意識到,為何今日大宴集英殿時,大臣們會來得那么齊。天南地北的重臣幾乎在同時被天子召回宮中了。
有時候就是在這個不言之言中了。
對大臣們對關心的事情就是什么,就是皇位傳承有序,甚至在這一點比皇帝本人還要著急。就似呂端一般,能在天子萬年后挺身而出,這才是社稷第一功。
王珪看過后當即率道賀,官家只是道了句:“皇家慶事,與卿等同,深為欣懌。”
見官家神情平靜,大臣們也不敢露出絲毫的激動之色,否則讓皇帝誤會什么就不好。這個時候是非常考驗官員們演技的,所以大家立即都裝作沒事人般,有些鄭重又有些平常的回到宴席的座位。
官家對皇六子道:“你侍立在此就好了。”
皇六子答允了,然后眾臣們繼續宴飲。
宴飲一半,王珪等宰執們分班上階一一再拜。這是怕剛才沒看清,再上臺看一次。
章越上階時也是感慨萬千,對官家敬酒再回到宴席間。
眾宰臣們向天子敬酒時,都是以敬酒名義看了一眼侍立在側的皇六子,只是一眼不敢多看第二眼。
皇六子也是全程一言不發,眾大臣見他侍立在旁,雖有些瘦弱,但看起來也似能承天之重的樣子。
宴席散后,章越舉步出殿。
抬頭望去外頭天氣晴朗如昨,但平靜之中,卻好似有等無風起浪的意思。
章越坐上肩輿正欲離去,不少官員立在他一旁相送。但他回頭看向殿宇處,卻見不少大臣主動走到蔡確一旁言語。蔡確自負自傲地立在殿宇下,長袖善舞般地酬答著四方。
這一幕令他有些失落。
現在皇六子天子也都安排妥當了,似乎也要到了他宰相任內落幕的時候了。
一旁蘇轍在側道:“丞相且看此公能得意多久,不知朝堂上下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
章越看向蘇轍道:“子由,你什么意思?”
蘇轍道:“丞相,沒什么,轍在朝多年悟出一個道理君子斗小人,如同赤手博猛虎。”
“所以拿君子的辦法與小人斗,就永遠斗不過他。”
章越問道:“可是君子用了小人的手段還是君子嗎?”
蘇轍肅然道:“丞相當年不是說過,論跡不論心,論心不論跡嗎?”
“轍認為論跡,無論心是如何,只要辦了好事都是君子。”
“但論心,只要出發是好的,無論辦得是好事壞事,也都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