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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章丞吃著冷槐湯餅,章越一臉緬懷,他是不由想起了當初與范祖禹,黃履,韓忠彥他們來這家面店吃面的場景。
而如今當初小店早成了三樓臨河的大店。
出入也多成了衣冠之士,似當初那般幾個太學生們出幾十文錢就能吃得起的面店早已是換了兩個樣子。
章越問道:“你在太學有沒有交好的同窗!”
章丞道:“有一個叫胡安國的!”
章越想了想道:“我聽說過他的名字,是伊川先生的弟子吧,你多向他學著些。”
“好了,早些回去吧!”
章丞回太學后,章越坐在窗邊靜靜地看汴河的景色。
來太學旁找章丞,除了看看離家小兒子,同時也有其他目的的。
不久樓梯傳來腳步聲,來人乃如今國子監祭酒是二程中的程顥。
章越看見對方起身行禮,程顥呵呵一笑道:“右相召程某來此吃面,程某不勝感激。”
章越笑道:“明道先生客氣了,章某一向推重先生的經術治學,今日恰好路過太學,發故地重游之思,想著先生在太學,故邀來一敘。”
“并非是公事,咱們就當是敘舊交談,吃一碗面便是。”
程顥聽了笑著入座。
二程是兩個性子,程頤性子古板,一絲一毫錯不了一點。他與章越聊天要不了幾句就會吵起來。
但章越與程顥卻性子相投。
有個經典段子說二程性格,有人宴請二程宴中有妓女,程頤推開妓女就走,程顥卻坐下來連飲三杯。
兄弟二人處事風格不同,所以治學理論和思想也是有出入的。
后世將二程放在一起,認為兄弟二人理念是一樣的,其實有所不同。在元豐改制后,章越主動請程顥這位老朋友出任國子監祭酒,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程顥坐下后,章越問道:“明道先生,吃什么?”
程顥道:“與丞相一樣。”
章越點點頭當即吩咐店伴道:“拿來兩碗熱湯面!”
哪知程顥卻道:“我也是兩碗熱湯面!”
章越聞言一愕,旋即與程顥哈哈大笑。
章越笑道:“明道先生著實喜歡開玩笑。”
程顥呵呵笑道:“治學問不能嚴謹,故我常與直講們開此玩笑。”
章越點點頭道:“這也是我推重明道先生的地方。”
“之前太學之中,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的洛學,橫渠先生的關學,還有荊公新學原先是呈三足鼎立之勢。”
章越道:“之前我以為取代荊公新學會是橫渠先生的關學,但沒料到如今太學中,卻是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的洛學最受太學生們推崇,實在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章越以為會是張載的氣學取代荊公新學,沒料到太學現在居然是洛學的天下。
程顥道:“之前太學生所學是王荊公所撰的《三經新義》和《字說》。”
“后來太學虞番之案,荊公所立的幾位直講全部罷去。現在章公將《字說》刪掉,只對《三經新義》的《周禮》進行保留,輔之以《太學》,《中庸》,《孟子》。”
“沒料到,這正切合我們兄弟二人的主張。”
這時候店伴已端來了兩碗熱湯面。
章越分給程顥筷子笑道:“孟子一書乃推崇‘民本’之思想。”
“而中庸的作者是子思,子思和孟子二人學說一脈相承!但怎么說與兩位先生正好所合呢?”
程顥已是大口大口的吃面,完全沒有任何顧忌。章越也喜歡程顥不拘小節的性格,也是提筷吃起。
程顥是聰明人,但身上也有一等出人意料的質樸之處。
這種質樸很容易令人覺得很單純,但章越知道這不是單純而是至純。
到了這一步的人就是心無雜念,心境澄明。
這樣的人若有機會,生平能遇到一兩個,并深入地交往一二,都是一等莫大機緣。
程顥道:“思孟學派主要闡述了‘誠’字,而我們兄弟在‘誠’上引申為‘敬’字。”
章越心道,沒錯,不過他認為程朱理學對‘誠’字闡發的還是不足,反而是陸王心學才是真正把握到‘誠’字一訣的含義。
現在章越繼承王安石‘以經術造士’的思想,日后全面用太學培養出的‘經術之臣’取代嘉祐時的‘文學之臣’,主張以‘義’治國。自是對太學中的意識形態的把握尤其重視。
章越沒有學王安石那般寫個《三經新義》,《字說》作為以后變法治國的最高理論指導。
但他也未向朝野流露出用二程的理學,作為他下野后的治國之‘義’。
盡管章越現在讓程頤作為皇六子的講師,用程顥作為太學祭酒,還有楊時,呂大臨,游酢等程頤弟子出任太學的直講。
他本來是想用理學,氣學學說修補王安石的新學,沒料到現在太學中理學昌盛,不少太學生對二程的學說頂禮膜拜,這倒是大出章越意料。
盡管章越一直認為理學在躬踐上有問題,理學能夠在歷史上興盛五百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所在。
章越道:“明道先生,朝廷已不再用‘一道德’之法,疏導天下之經義歸于一。”
“我為政的主張是明明德!”
程顥放下筷子正色道:“明明德出自太學,這也是程某認同的地方。”
章越道:“明明德,不同于荊公的‘一道德’。如果將來理學為朝堂上的顯學,章某可以提倡和弘揚理學的思想,但我不會壓制其他的學說。”
程顥道:“所以程某為太學祭酒以來,無論是橫渠先生的氣學,還是荊公的新學都在太學里可以一起講,形成一個包容并蓄的學風。”
“不過程某有一事不明,以章公經術上的造詣,何不自己立一個學說,規引于太學生!”
章越笑道:“你是說我也學荊公新學那般,弄個建公新學或是章氏新學?”
程顥笑道:“未嘗不可。”
章越擺了擺手道:“我沒有這個打算。”
“天道勢如張弓,當你有意識地越提倡什么,那么就會有另一個力量,將他往相反的方向走。”
章越感慨,王安石的新學就是這般。
為什么新學最后失傳?甚至連三經新義和字說,都只留下只言片語流傳到后世中。
作為一個當時的‘顯學’,還是朝廷大力推舉的,絕不至于如此啊。
原因就是‘荊公新學’用力過猛了。就好比老師父母老是反復與你講一個道理時,孩子反而會生出一個逆反心理來。
所以老子說過了要‘絕圣棄智’,當你崇拜哪一位圣人,迷信哪一本書的時候,你思想的主體性也就沒有了。
章越道:“道德經有云要,絕仁棄義,民復孝德。”
“若老子在世看到今日,肯定是會告誡我等不要去相信儒家仁義,什么是‘明明德’,‘一道德’都是荒謬。”
“儒家之失在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
儒家老愛搞這一套,越提倡什么,什么就越完蛋。
最早提倡道,道沒有了,只能講德。
后來提倡德,德沒有了,只能講仁。
現在提倡仁,仁沒有了,只能講義。
最后連義都沒有,只能講禮。
其實章越明白,老子不是反對仁義道德的一套,而是反對仁義道德對人的異化。
就好比金錢本來是讓生活更加便利,哪知道人反而成了金錢的奴隸。什么東西叫你這么用,再好的東西,都會用壞了。
章越道:“這就是著力即差之故。”
程顥道:“所以章公不在太學中提倡自己的學說,此事出乎程某的意料。”
章越道:“明道先生,熙寧變法雖利于國家,但失之于民心。”
“我以孟子為經,就是引入民本之義,平衡荊公新學,至于我不愿私立什么學說。”
程顥道:“我現在才明白丞相的苦心,但丞相的辦法才是天下至中之法!”
沒錯,章越不在太學中搞什么‘章氏新學’。章越只是引入一等學說,修補元豐年間荊公新學理論上的漏洞,但不是用自己學說取代王安石的新學。
所以他主政下的太學,就是讓各種學說自行拼殺,盡可能在沒有朝廷的引導下,看看哪等學說最后能夠勝出。
章越道:“明道先生,我不明白,如今太學生十之七八為何都崇洛學?”
“洛學到底有什么深入人心之處?”
章越現在的感覺就是,自己打下來的江山,為什么坐上天子位的是二程。難道不是統治階級選擇的理學,而是理學本身就是士大夫階級必然的選擇嗎?
程顥道:“右相,我們儒生都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上是天子,中是官員,下是士大夫,如何有一個從上到下的理論,使從天子到士大夫都能奉行的是唯有我們兄弟的洛學。”
“天下之治統在于天子,然天下之道統在于我們士大夫。”
“從范文正公起,未登仕籍,已憂天下,以天下為己任,而非以官職為謀生之道。”
“故天下之道在于我洛學,而不在于他學!”
程顥說這些話時,一股正氣油然而生。
章越道:“多謝明道先生賜教,我有些明白了。”
程顥嘆道:“其實我與舍弟也有一句話沒說,我們兄弟二人今日理論也從丞相之處獲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