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天子提及師保之事,章越心底已是七成斷定天子龍體并無大礙。
如此他也就松了一口氣。
自己提及以韓忠彥,呂公著為師保,但這時蔡確卻道:“陛下,福壽延綿,不過有小疾,也可安然。師保再好,但就算周公復生,又怎如陛下耳提面令,親自悉心教誨太子。”
“臣以為當請陛下召延安郡王入內侍奉湯藥。在延安郡王孝心之下,陛下必可不藥而愈。”
章越聽了心道,蔡確當然不滿意呂公著和韓忠彥出任師保。
但蔡確這話非常忠心,一心一意為天子考量,同時又預留了退路。
但這樣不是顯得自己建言師保人選,居心叵測了嗎?
章越道:“既建儲,便設師保。設太子,而無師保,意在何為?”
章越言下之意沒有師保,你蔡確要孩視太子嗎?將之操弄于股掌之間。
蔡確道:“臣只是忠心于陛下,別無二心。”
章越心道,你沒有二心,就是我有二心了。
蔡確這樣‘忠臣’為什么討厭,道理也在這里。
就好像平日里什么事都支持你的朋友,其實不是真正朋友。年輕時我也覺得這樣朋友很好,你所自己要辦啥,他都說支持。結果辦一件事踩一次坑。
而有的朋友,你要干一些事時,他能阻止你勸說你,甚至認為你做法不對的,當面掃你的興那種。
兩種朋友合在一個圈子時,就特別精彩。
遇事時,那個無條件幫你的朋友,還會幫你訓斥那個給你提意見的朋友。
最后導致那個給你提意見的朋友心寒走人了。
孔子都說了朋友第一是‘友直’。直不僅是正直,也是能直言的意思。
見章越與蔡確在御前爭執。
簾后向皇后,朱妃聽蔡確多番提及要延安郡王侍奉天子,倒也以為此人忠實可用。
但高太后聞言連連冷笑,一旁的朱妃,向皇后都不敢說話。
高太后對向皇后道:“老百姓家夫妻之間吵架吵得厲害,聰明的婆婆要么不去摻和,要么攔著兒子。你心疼兒子,幫著兒子說了一句媳婦不是,人家不僅在心底恨你一輩子的,也害了你兒子。”
“母之愛子尚且如此,而大臣為此呢?言忠實奸!大奸似忠!”
朱妃,向皇后聞言皆是唯唯。
高太后跋扈是有名的,當年為皇后時,面對曹太后尚且相抗。
后來兒子做了皇帝,更是了得。
向皇后是她親自挑的媳婦尚且多番指責,更不用說出身低微的朱妃,平日高太后多番介入她們與天子之事,如今倒以開明婆婆自居,真不知她是如何說得如此天性自然,面不紅心不跳。
殿上章越,蔡確爭論得不歡而散。定何人為日后太子師保的話題也暫時擱置。
不過定下宰執輪番值宿,不必全部守在宮中。以免令宮外驚慌。
章越回到中書省后,章直知道天子病情稍寬,倒也是心情稍寬。
哪知章越卻道:“我明年致仕后,爾等為相的日子從此難過了。”
章直一愣問道:“三叔,此事何所指?”
章越道:“不過觀事于未萌,見微而知著罷了。”
章越宿直,王珪卻得以返回家中。
王珪一到家,中書舍人張璪入見。
現在中書門下皆有后省。中書后省以中書舍人為首,門下后省則以給事中為首。
不過張璪本來就是翰林學士,在元豐改制后翰林學士與群牧使都被取消,取而代之是六部尚書。
張璪現在要望宰執之位,故常上門殷勤伺候王珪面前。
張璪的立場自是新黨無疑,當年在鄭俠案中,依呂惠卿彈劾馮京。在烏臺詩案中張璪對蘇軾定罪推波助瀾,主動將不少蘇軾詩句提供(歷史上是參與對蘇軾定罪,還對為蘇軾講好話的王安禮大加訓斥,這個時空早被章越貶去地方所以沒發生)。
當年蘇軾卻視張璪為好友,還曾送了他一篇《稼說》。
不過張璪仍是心黑手狠。
王珪對于張璪也很喜歡,如今朝中不附于章越,便附于蔡確,能夠這般用力跟隨自己的官員不多。連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李清臣,最近也與韓忠彥走得很近。
“陛下無恙吧?”
王珪對張璪道:“不好說。”
張璪彎腰躬身露出聆聽之色,王珪猶豫片刻低聲道:“似有不祥之兆啊。”
張璪聞言身子一震,然后道:“相公們昨夜宿直,外面的人都議論不止。丞相領左揆,文武百官都指著丞相呢。”
王珪道:“如今不比當年了,我為翰林學士時,因擬立儲詔書之事遲疑,坐了四年冷板凳,雖說歐陽文忠一再在先帝面前為我辯駁,但依舊不能釋去先帝胸中的疑惑,當時與我一般遭遇的還有張杲卿和蔡君謨。”
“哎!他們都是國家的忠臣啊!”
張璪聽王珪之言正好切中心底的憂慮。
他擔心若是王珪唯唯,蔡確諾諾,以后大政都被章越卷去,如此他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左相,千難萬難之時,你萬萬要拿出擔當,切不可為有心之人趁機渾水摸魚。”
王珪心知張璪所指,其實他也擔心,不過蔡確已是先行了一步,如此他就不用著急。
張璪道:“丞相,據下官所知皇后都有派人向章度之,蔡持正示好,或是籠絡。”
王珪聞言臉皮一跳,張璪一看心道,果真向皇后沒派人來尋過王珪,堂堂左相,名義上的文臣第一人就這么被忽略過去了。
完全沒被放在眼里。
這都是改制之后中書權重,力壓三省一院的緣故啊。
王珪問道:“你說皇后要的是什么?”
張璪道:“或許是與皇太后平起平坐吧!”
王珪道:“那我需問一問高士充了,看看太后知與不知了。”
張璪聞言心底大定,王珪此舉無疑向他透了個底,你莫慌,咱們背后是皇太后。
所以也難怪王珪在宰執們商量時,都是莫衷一是或沉吟不語,潛臺詞就是‘這是他趙家的事,咱們不要插手’。
也難怪當年高遵裕兵敗興靈時,有朝臣要治高遵裕之罪,卻給王珪一個功過相抵給揭過了。
趙家的事除了天子,自是高太后說的算。
但向皇后對權力也有窺覬之心,所以在宮里被高太后壓著,便偷偷地向外廷來求。
但張璪又緊接地補了一句:“可是章度之不僅有皇后聯絡,亦似同得太后器重啊!”
王珪聞言神色一黯,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般。方才向皇后沒找他,他還尚可省得。如今他再也忍不了了。
王珪有些忍不住。
張璪嘆息道:“不知是否有人欲為趙普?”
王珪聞言一驚,誰都知道在‘斧聲燭影’中,趙普是何等份量。章越會不會以立儲之事達成交易,換得自己宰相繼續坐下去?
張璪道:“如今右揆雖操事權,但左揆方是百官之首,如今天下皆仰賴左揆了。”
事權即實權,章越握有事權,故而官員中大部分都是聽他。但若天子有什么萬一,在建儲之事上章越話語權還是不如他王珪。
王珪道:“老夫自有主張。”
章越夜宿都堂,連住宮中兩個晚上,雖說高太后命人又是賜這個的,又是賜那個的,生怕他在都堂住得不舒服。但是畢竟不是家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章越負手立在窗后,遙看著福寧宮方向片刻,然后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紙張箋。
這是十七娘的家信是和著自己換洗褻衣一起送入宮里的。
家信里說昨日向宗回來府上拜訪。向宗回以往也常往自家拜訪,并不忌諱外戚的身份。當然對方也不是簡單外戚,身為向敏中的曾孫,他也是士大夫的一員。
甚至與章越也有些拐著彎的親戚。
向敏中后向家就在開封生根發芽,其五個兒子分立門戶,人口甚多。
十七娘在信中提及向宗回來到家中向章丞提及,天子的一件恩德事,前不久將‘孝章皇后’升附太廟之事。
太祖趙匡第三任皇后,太宗皇帝斧聲燭影之夜后。太祖暴斃,當時孝章皇后命內侍王繼恩去請趙匡第四子趙德芳入宮。
結果王繼恩沒將趙德芳請來,而是請了趙匡義。
孝章皇后還問王繼恩:“是德芳來了嗎?”
王繼恩大聲道:“是晉王來了。”
孝章皇后看見趙匡義沒有經過任何通報直入宮中后大吃一驚,對趙匡義垂淚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了。”
趙匡義道:“共保富貴,無憂也。”
之后孝章皇后身為皇嫂遭到了太宗刻薄對待,生前如此,死后也是不許她與趙匡合葬,甚至不許將她牌位升附太廟。
當然孝章皇后,也就是宋皇后本人有問題的。如果說宋皇后當時不喜歡趙匡義,想另立新君。那么為什么不找趙匡趙匡義的弟弟趙光美或是找了趙匡的次子趙德昭,而是找了末子,也是年紀最小,政治經驗最淺,最沒有根基的趙德芳呢?這二人合法性哪個不比趙德芳強?
若你是王繼恩,在此情況下是去傳趙匡義,還是趙德芳?
不過到了不久之前,官家才突然將章孝皇后的牌位升附太廟。
所以向宗回向章越提得就是這事。
皇后以后是要當皇嫂,還是當太后呢?
如今當今天子的兩個弟弟雍王和曹王,正公然出入宮掖拜見高太后呢。
現在這時候問題來了,他要如何面對這個局面。
想到這里,章越先將家信丟進一旁的火盆中,親眼看著家信被完全燒成灰燼。
章越從政多年有個習慣,隨時隨地將任何自己的任何手跡都用火燒掉,當然也包括家信。
閱后即焚。
章越看著風雪交加福寧殿,想起許多,同樣的晚上太祖皇帝夜來與趙匡義喝酒喝得盡興,酒醉后又拿了一把斧頭去殿外戳雪,最后在睡夢中暴卒。
他又想到韓琦。當時英宗將咽氣未咽氣時,眾臣請天子即位,結果英宗手指頭突然動了起來。
眾大臣們見此有點慌,這時韓琦來了一句‘慌什么,就算先帝復生,那也是太上皇!’
章越又想起了仁宗,這位對自己信任有加的天子。
章越此刻道:“仁廟啊,仁廟,臣到了今日,算對得住你的知遇之恩嗎?”
人到了一定歲數,眨眼間就想到很多過去的事,此刻章越目光再度聚于風雪中的福寧殿方向。今夜王珪,蔡確都沒有值宿。
這時候自己該辦什么?
章越清楚知道現在才元豐六年,就算天子一時亢奮,但壽數不至于此。
章越想到這里轉過身推開了門,風雪夜里幾名伺候的堂吏正是半困。
但此刻他們見到章越入內一個激靈都是起身。
章越正色道:“讓宿直相公們到此商議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