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時,章亙騎馬踏上汴河浮橋。
萬勝門城樓露出半闕飛檐,城門下已排起蜿蜒長隊,挑著柴擔的農夫與牽著駱駝的回鶻商人摩肩接踵——自朝廷收復涼州,這條洛陽至汴京的官道竟比元豐初年更繁忙三分。
“郎君,昨夜錯過關城時辰,只得委屈在露店歇腳了。“
侍從低聲告罪,將馬車引向城墻根下鱗次櫛比的草棚。
這些用竹竿撐起油布的臨時客舍,向來是寒門舉子與行商落腳處。章亙掀起青布車簾時,正撞見兩名頭戴卷檐虛帽的回鶻商人捧著蜜漬葡萄干,用生硬的漢話同攤販討價還價。
露店的薄被帶著難聞的濕氣,章亙卻與胡商們圍爐夜話至三更。這些商人袖中滑出的于闐玉器映著火光,說起西域三十六國重開商路時,眼里的精光更亮。
不過這于闐玉器章亙一眼便看出是假的……奸商。
直到梆子敲過四更,他才在混雜著孜然與汗腥的氣息里朦朧睡去。
卯初,章亙咬碎最后一口冷炊餅,混在入城的人流中遞過公驗。城門吏查驗前面士子文牒時,拇指朱印上重重一按——這是胥吏們慣用的把戲,專等著寒士惶恐遞上孝敬錢。
見前面寒士要掏錢時,章亙冷笑一聲直接將自己官印銅符往案上一叩。城門吏看清章亙冷峻的面容后,再看官印銅符,驚得慌忙起身長揖。
城門吏當即惶恐地給寒士與章亙放行。
在收下寒士的感激后,章亙騎馬入城,甫入城門,鼎沸人聲便如熱浪撲面。
汴京繁華如舊。
緋袍官員的朱絡犢車與青衫士子的驢背書箱交錯而行。
章亙入城后原要返回府上看望母親和弟弟,然入城門行了未到一里。
忽聽得身后馬蹄疾響,但見三名皂衣漢子破開人流而至。
“章朝奉留步!“為首者叉手行禮,腰間鎏金銀牌閃過“皇城司親從官“字樣,“陛下口諭,請郎君即刻赴垂拱殿奏對。“
章亙摩挲著袖中母親所贈的九曲同心縷,面上卻不動聲色:“且容某更衣面圣。“
章亙心道,自己從西北至汴京行蹤雖未隱瞞,卻也一路在人監視里。他本料到是蔡確會阻礙自己入宮,可沒料到居然是官家的眼線皇城司。
“郎君自便。”
章亙命隨從手捧包裹,自己去了一旁的茶肆更衣后,換了一身緋紅色的官服出來。圍觀人群驟然響起細碎私語。
皇城司三人隨人見狀,重新上前行禮參拜。
章亙在平夏城之戰后已是官至禮部郎中,元豐改制后,換為朝奉大夫,從六品。
元豐新制四品以上服紫,五品,六品服緋,七品至九品服綠。
元豐新制下,這身從六品服色,本不該出現在未及而立的青年身上。
他們自然不知,這是官家特賜給平夏城功臣的殊榮。
昔平夏城之戰,章亙獻策有功,被沈括上稟天子。章越本欲阻攔,官家執意親自降下圣旨……特擢章亙為禮部郎中。
需知章越是熙寧二年時方升任禮部郎中,然而之后就被連貶三級。
青春年少,又是帶著服緋過市,無數百姓見了這一幕,不由指指點點。
嫉妒,猜疑,羨慕都有之,不過章亙早已習慣了。
宰相子嘛,本就要比旁人承擔多一些。
至宮闕,章亙本應在閤門交過書狀方得面圣,不過親從官特許章亙直接入對。
章亙暗忖:“似官家這般,原不是臣子想見就能見的。
章越為宰相時,都要排期五日以上方可會面。自己入京后還沒回府坐一坐,商量對付蔡確之事,即被官家喚至殿上。
垂拱殿御座上的官家正批閱奏疏,赭黃常服襟前金線繡的升龍隨呼吸起伏,狼毫朱筆在宣紙上劃出沙沙聲響。
“臣章亙叩見陛下。“檀香繚繞中,章亙余光瞥見御座東側紫檀架上陳列的西夏瘊子甲——那是平夏城大捷的獻俘禮。
官家擱下狼毫道:“賜坐!”
章亙推辭數次后,官家道:“卿不必拘泥這些。”
“朕正要與你長聊西北黨項的情況,你若一直站著怕是累了。”
章亙心道,不是普通走個過場,而是長聊。章亙有些緊張,哪怕他從小生于富貴之家,見慣大人物,但面君問策對他而言還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章亙入座后,鎏金銀香毬吐出的龍腦煙將他緋袍染得忽明忽暗。
官家道:“自平夏城大捷后,已是過去兩年。”
“朕聽說近來黨項已是重新整軍,其國主李秉常有意振作,啟用漢人,回鶻等非黨項出身的官員。”
章亙道:“圣明無過于陛下,對西賊國中之事洞若觀火。”
官家伸手一止道:“你莫要急著奉承朕,西賊即今國中虛實、形勢強弱、用事首領,舉動妄謬之狀,朕早已一一熟知。”
“其中既有樞密院機速房所報,也有兵部職方司所奏。”
“用兵廟算多者勝,這些多出自章相當年為朕謀斷!”
章亙知道,國初唯樞密院機速房刺探外情,章越為相后又建立兵部職方司,通過此來打探契丹和黨項國內局勢。
“不過當年章相還有一點沒算到,他讓朕相度置船筏于洮水上流,或漕軍食,或載戰士,或備火攻。其所用材木,可于末邦山取辦。其兵匠,宜取于鳳翔府船務。”
“從黃河上游相度而下取興州靈州。一旦黨項以水火攻之,稍一不慎,即為自覆之道。”
“蘭州至興州,有數百里之遙。深入敵境,且有大河為阻,一旦受挫,如何善后。”
官家亦毫不客氣地批評道。
章亙面對官家對章越的一褒一貶也是一時不知所措,談話完全被天子掌握,只能悶聲作唯唯諾諾之狀。
“卿覺得如何?”
章亙這才得了說話的機會,言道:“陛下,熙河路以蘭州,涼州為樞紐,實已得制西賊形勢之要,西賊失去西域通道,不得不抽兵防之。此為一得。”
“蘭州土地肥沃,勝如堡,孤質堡已招募漢蕃之民開墾,得了田數萬畝。緩解了守軍缺糧之急,此為二得。”
“熙河從涇州一線已經全面打通,天都山全境已在本朝控制之下,迫使黨項不得不退守末邦山,以守興靈二州,此為三得。至于從蘭州順水而下攻打興靈,不過逢時之舉,遠不在此三得之內。”
官家聞言點點頭道:“卿說得對,天下事唯時者難得而易失也。”
“當年靈州敗后,章相勸朕先取蘭州,后伐涼州后,再從涇原路出,熙寧寨進置堡障,直抵鳴沙城城下。”
“平夏之戰,我軍在蕭關筑城成功,朕終于在此連點成線,化線為面,穩穩地對西賊占據了主動之勢。這一切都出自章相的謀劃。”
章亙道:“陛下夸贊,臣替父親謝過陛下。”
官家道:“黨項平夏城之敗后,已不復軍。可契丹擔心黨項一蹶不振,故出兵攻河東,并兵臨太原城下。”
“雖說不久前呂卿擊退了遼軍,遼派使議和,但畢竟耽擱了兩年功夫,給予了西賊喘息之機。”
“西賊如今察覺到朕從葫蘆川河谷筑城挺進的意圖,以堡寨對堡寨在此一線修筑了大量堡寨,并將為數不多的勁兵都在涇原路安置。今若要再取靈州實難。”
章亙道:“陛下,臣以為若奮力一擊,攻至鳴沙城城下不難。”
官家微微一笑道:“卿以為徐禧如何?”
章亙道:“忠勇良實,不亞于漢之周勃。”
官家道:“朕聽說徐禧之妻兄乃黃庭堅,不過論措置析將事惻怛慷慨,謀國不顧異日為一代良臣矣。”
“故朕命為鄜延路經略使,以謀橫山。”
章亙大驚。
官家道:“不久前沈存中上疏言,橫山亙案,千里沃壤,人物勁悍善戰,多馬,且有鹽鐵之利,夏人恃以為生。其城壘皆據險隘,足以守御,興功當自銀州始;其次遷宥州于烏延;又其次修夏州。”
“三郡鼎峙,則橫山之地已囊括其中。又修鹽州以據兩地之利,如此橫山強兵戰馬,山澤之利,盡歸中國。其勢居高,俯視興、靈,可以直覆巢穴。”
“朕以為善。”
章亙琢磨,章越數度否決天子攻打橫山建議。
但不是說不取橫山。
當年章越與天子廟對上提出,先出熙河路取蘭州,涼州,次出涇原路,取鳴沙城,最后方出橫山,取定難五州。
到此為止,方可以全力進兵攻破興靈,覆沒黨項。
現在蘭州,涼州打下了,平夏城之戰后,宋軍在涇原路方向,已推進蕭關,距離鳴沙城不過百里。
可是黨項這兩年也沒閑著,在蕭關鳴沙城之間,修了重重關卡,并調來勁兵防守。為了宋軍從蘭州趁水路接濟糧草,又在末邦山屯扎重兵。
宋軍再攻鳴沙城已不容易。
故而官家想著趁著黨項布局涇原路方向時,重新再啟動橫山攻略。
偏偏這時候行樞密使沈括上疏,主動提議進攻橫山。
但沈括為何提議?還不是把柄被蔡確捏住,蔡確授意沈括建議的。
章亙道:“陛下鄜延路山川不比涇原路。鄜延路亭障環列,烽堠棋布,亦難守御。”
“而涇原路一線多是河谷山丘,易于藏兵屯軍,當初平夏城黨項來攻,沈經略提前安排四路兵馬接應,方有了大捷。”
“若往鄜延路出,不知從何路接應?河東要防備契丹,實動不得。臣以為,若興軍功,還是從蕭關攻至鳴沙城一線。”
官家斷然否決道:“攻鳴沙城,所圖至小!”
“區區百里之地。”
章亙錯愕。
官家起身踱步的輿圖前,似自言自語,又帶著某種決斷般地道:“用兵不可不試,當先其易者。”
“朕命徐禧選健將部從鄜延路而西進,逼賊梟巢,使上下震恐奔駭,則不世之功,庶幾可立矣!”
章亙不知言何,猶豫片刻,當即不顧一切,豁出去了一般決然道:“陛下,沈存中上疏乃朝中之人暗中授意!”
此言一出,天子左右內侍都是色變。
一旁起居舍人王震也是差點驚掉了筆。
官家詫異,轉過頭看向章亙笑道:“卿可知這話不是你所言,會毀了你的仕途。”
旋即官家見一旁下筆的王震,伸手一止道:“你不必記錄方才數句!全數刪去!還有朕下面的幾句話也不必記。”
王震聞言稱是,立即全部刪去。
官家道:“朕知道你這一次回京作甚。朝中大臣都是朕親手拔擢,不是卿可以輕言。”
章亙心底一沉,自己還以為自己這一次回京可以面圣揭破蔡確奸謀。
卻沒料到這個是局面。
沒錯,官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對一切事都明察秋毫。
甚至連蔡確以把柄要挾沈括上疏之事,也是一清二楚。
虧自己還以為面圣后,將一切事情說清楚,便可將蔡確拉下馬了。
官家閉目沉思片刻后道:“朕再說一句,朝中沒有黨爭。如今起居舍人還缺一人,卿來補之。”
章亙聞言一愣。
官家徐徐道:“朕的用意,卿可明白?”
章亙心道,什么明白不明白,天子欲速則黨爭熾,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