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至建州時,已是四月時節。
武夷山脈余脈綿延,山間草木新綠漸濃,茶園層迭如碧浪。
建溪、松溪等河流因春雨漲綠,倒映兩岸竹影;梯田蓄水如鏡,偶有蓑衣農人驅牛耕作,儼然水墨畫卷。
建陽紙坊里紙匠漉竹制紙。
這番“綠滿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的景致,卻襯得府衙朱門愈發凝重。
“敕門下:朕聞建州節度使章越,素以干局見稱,累經邊寄。念爾久外州郡,宜承宣化。今特召赴闕庭,備咨邊事。”
“可乘驛傳速歸,沿途州縣制勿得鋪張迎送。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臣章越接旨!”
夜雨之中,待閤門祗候尖細的嗓音戛然而止后,章越輕笑。
這不是宰相召還儀制啊,既不賜鞍馬。
也不用起復,宣麻等宰相用語。
驛傳用乘而非馳。
非白麻黃麻詔書。
來宣旨者也不過是閤門祗候。
還特意命過往州縣不要鋪張迎送,不要越制。
章越接旨后,讓黃好義帶著閤門祗候下去歇息。
廊下候著的官吏們互相遞著眼色。當聽到“勿得鋪張迎送“再三申飭,幾個機敏的已然縮回欲要道賀的雙手。
官衙里的官吏都是深諳官場,不說官吏了,連普通百姓聽了圣旨都明白什么意思,圣旨上上下下說得就是一個意思,召章越回朝不是復相,不是復相,不是復相。
重要的話說三遍。
不怕章越聽不明白,而是怕別人聽不明白。
眾府衙里官吏們之前都是存著章越復相的心思,在那邊刻意逢迎,現在一看圣旨內容,頓時都熄了心思。
是現在處分軍國事的高太后,還是右仆射蔡確,不愿章越回朝呢?
“諸君且看顧好建茶課稅。“
章越對官署的官吏們吩咐了大致之事。
他從案牘里抬起頭,下面官吏們心思翻涌之狀一目了然。章越卻沒太在意繼續道:“世家不得逾制兼并,山間那些新辟的茶田要給與百姓……”
“來年茶芽抽新時,需讓茶農多留三成自銷……”
建茶之事朝廷在保證了每年十余萬貫的利潤后,盡量讓利于民,世家大戶不許多搶多占,盡量給百姓生機。
現在百姓已得安撫。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他為官的宗旨,至于待遇不在他眼底。
“每歲十五萬貫茶稅定額……三年之內不許更易。”
官吏們聽了章越的吩咐后,一一領命。
章越將事一一勾去,將事吩咐到人,眾官吏們紛紛散去。
章越擱筆后再度抬起頭,廊下候著的三十余名青袍官吏齊齊拜倒,雨水順著廊前的屋檐滴落在青磚上騰起白氣。
這三十多人都是官吏被他擢為官吏的寒門子弟。
章越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望著他們退入雨幕的背影他細思良多心道,此番回京多半是蔡確的意思,他是要我與司馬光打擂臺啊。
章越最后將積累的公務全部處置完畢。
眾官吏們望著府衙大堂里的燈火一直亮到了三更。
奉旨入京,建州城郭漸隱入群峰時,章越忽覺輕快。
從建陽至浦城,再到魚梁驛,章越看著云霧遮蔽中的仙霞嶺,在此他收到了章直的家信,也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他才真正看清汴京朝局的脈絡。
是官家留書太子,高太后似不情愿自己回京,但蔡確卻表態支持了。
反是司馬光,之前王珪,蔡確用知陳州之禮,還是通過吏部而不是中書下文的方式,召司馬光回朝。
這本是給舊黨臺階的權宜之計,結果之前屢次官家召不歸的司馬光居然真回來了,束裝赴闕,卻又僅在王珪府中投下奏疏便折返洛陽。
高太后得知此事后,將王珪蔡確怒叱一頓,立即命心腹內侍梁惟簡追往洛陽以紫泥封誥將司馬光召回。
司馬光回朝,百姓登樹騎屋、萬人空巷。
只能說新法施行一十九年,雖有復涼蘭,辟熙河之得,但從官員至百姓都已經累了。
天道如張弓啊。這政治也是有波峰波谷之意。波峰越高,波谷也就是越深。
自己將波峰削平了一些,但波谷該來還是要來的。
以詔書規格而論,無論是高太后,還是民心,章越就算回朝任相,也很難大展拳腳。
但蔡京將章丞的文章點作了國子監監試第一,四民同道之文在士子中頗受矚目,連經義局里的老學究都頗為認同。
而呂惠卿在河東命大將折可行率步騎兩萬五千人出兵襲擊黨項聚星泊,革羅浪等六寨大獲全勝。
新黨二十年經營的根基有些松動跡象,但新黨正在奮力反擊。
蔡確,呂惠卿都不是坐以待斃之人。
他面臨的朝局恰似魚梁驛下這春雨漲綠的溪水——表面寧靜下暗流洶涌,其實新黨實干派與舊黨清流派正在角力之中。但是該回還是要回,否則就是抗旨不尊了。
只是速度嘛,就乘驛不馳驛,但也不要太慢,否則是不恭。
溪中的桃瓣正打著旋,想到‘勿得鋪張迎送’數字在心底隱隱作怒,普通官員這般罷了,自己致仕宰相如此言語。
而草制之人正是門下侍郎章惇。
章越輕輕拂去衣裳上的春雨,轉身回到了驛舍中。
都堂內,蔡確,章惇,韓忠彥三人坐下議事。
章惇道:“事到如今,實不必召章越回京。沒有他,司馬君實也翻不了大局。”
蔡確看了章惇一眼,召章越回朝的詔書里,他非要加上一句‘勿得鋪張迎送’。
蔡確緩緩地道:“我豈忌憚司馬十二,是太后。太后……聽了司馬光等說新法不好,便動了廢除的心思。”
章惇厲聲道:“司馬十二在洛陽修了十五年的書,如今對朝政知道什么,曉得什么事,不過又是道聽途說罷了。”
“他可曾去西邊看過?為官以來除了修書立言,可曾辦得一事?”
蔡確道:“沒看過又如何?沒辦過又如何?”
“天下官民對廢除新法之心不知多少,眾人久倦了。”
“眼下且由著司馬君實來折騰一陣,碰了南墻知了痛,便知道回頭了。”
章惇搖頭道:“這話就好似章度之說得一般,不橫身以當天下之非,卻在那整日蠅營狗茍。這等人縱使作了宰相,家人也是羞死。”
“若是天下非見陛下與我等一生心血毀于一旦,方可換來醒悟。那么這樣的醒悟,也太遲太晚了。”
“我寧可死諫,撞死階前,也不愿見這一幕。”
蔡確被章惇這話激得有些渾身發抖,怒道:“好,子厚你去死諫,我也去死諫,你我一起撞死階前,報答了陛下對你我的知遇之恩好了。”
見蔡確與章惇就要吵起來,韓忠彥起身道:“兩位且是息怒,聽我一言。”
蔡確,章惇各自喝茶。
蔡確心知高太后要廢除新法之心是有多么堅決,若強行對著干,朝堂上的新黨官員只有被一網打盡。倒不如暫時順著她的意為之,同時聯絡章越回朝一起對抗。
可章惇這等激烈的性子,大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架勢。
蔡確何嘗也沒有這個念頭,大不了豁出去報答天子的恩德算了,也好過現在受這窩囊氣。只是他現在乃滿朝所望,主持大局在此,不得不委曲求全。
韓忠彥看了二人臉色然后道:“如今官商困于新法皆是事實,說廢除新法是人心所向,卻也未必。”
“太學生中支持新法不在少數。”
蔡確章惇點點頭,太學生倒是始終新法的一股力量,可以讓他們站出來反對司馬光廢除新法。
這些年蔡確與韓忠彥都在太學中有布局。
太學生嘛熱血方剛,做事頗為理想主義,不似入世后大多數人都只關心自己的錢袋子和利益。
韓忠彥道:“此外還有一事,太后畢竟是女流,主意嘛容易為人左右。治國安邦上也未見長處,所以想倚重司馬君實。”
“我看不如讓皇后權同聽政如何?”
“皇后?”蔡確與章惇同時出聲。
蔡確搖頭道:“此事之前立皇太子時,便有人主張。難!”
“皇太后和皇后如何并朝,一起處分國事。”
韓忠彥道:“不如我上疏試一試。就算不權同聽政,也可爭取一二。”
“這一步棋,我等不可坐以待斃,至少要與太后講些斤兩”
章惇正色道:“這些日子雍王多次入宮,皇太子已立,太后未必有立雍王之意,但何嘗不是與我們講斤兩呢?”
“此事我來安排!”
韓忠彥不由道:“子厚當真!”
章惇道:“我不知道,爾等還有什么可猶猶豫豫的,呂吉甫尚敢不懼非議出兵黨項。”
“若是新法有遭一日敗了,我也當死于三軍陣前。”
“而不是畏首畏尾地作壁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