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水自流心不競,長笛霜空。
——《浪淘沙.秋江》張炎〔宋代〕
這一日風雨如晦,白復心有所感。
白復盯著右手被斬斷的拇指,想到右手終身不能用劍,無限恨意涌上胸口。
白復心道:“永王李璘和妖女阿綺已死,楊亦蟬與我再無瓜葛。雖然如此,但罪魁禍首玄宗老兒和高力士都還健在,依然榮華富貴。
更可氣的是,令我蒙羞,陷我牢獄的背后主使之人——楊國忠的三姨太尹鳳藍還逍遙法外。
除私仇外,自己還肩負睢陽萬余將士的血海深仇。時任河南節度使的賀蘭進明和都知兵馬使的許叔冀見死不救,生生讓尹子奇率領叛軍將大唐將士餓死在睢陽城內。
此仇不報,非丈夫也!
我也當學一學獨孤前輩,要以此劍術殺得天下梟雄俯首束手,賊寇妖孽駢首就戮!
縱橫捭闔、睥睨天下!”
白復素來極重恩怨,胸襟殊不寬恕恢宏。當日手指被斬,武功被廢,深牢大獄三年,險些命喪天牢。
當初,按師父青玄掌門和徐太傅指示,協助唐軍剿滅叛軍,拯救百姓于水火,那是大義所在,義不容辭。
此刻兩京光復,叛亂平定,報仇雪恨之念再也難以抑制。
白復走入顏府,向顏真卿道:“大人,本想再多留幾日,但我尚有幾樁恩怨未了,暫且分別,日后再來向您繼續求學。”
顏真卿知道分別在即,也不多勸。雙方定下離開蒲州的日子。
送別當日,白復背負玄鐵刀,身披敝袍,牽馬出城。顏真卿親自將白復送出蒲州城十里,一老一少,邊走邊談。
顏真卿感慨道:“白少俠,大禹九鼎乃是天下神物,你能從中得到曠世奇緣必有緣故,切不可辜負上天之意。
巽坎兩鼎雖無緣再見,你也不要過于遺憾。
正如我們學習碑文書法,很少有人整日埋頭碑林。大部分人都是靠臨摹石碑上的拓片來習練。
依老朽看,天下所有商周時期的青銅鼎、青銅器,都是大禹九鼎的拓片,包含著九鼎的訊息和秘密。
你做著古董生意,又能出入麟德殿和皇室大盈庫,不妨從這些青銅器入手,看能否從中導引出真氣,繼續滋養巽坎兩鼎真氣。
你身上的真氣乃是九鼎源頭,真傳法脈。這些青銅器內絲絲縷縷的氣息,就如同江河湖海。千流萬川,殊途同歸,最終都會匯入大海。
除卻九鼎真氣,正如我此前囑咐,道不能明言,卻可轉化。青銅器上的銘文,底部的圖案,青銅編鐘奏出的樂音,或多或少都能傳達出大禹九鼎的奧秘。”
白復聞之,腦中花火一閃:“是啊,當日曲江賞花踏青,滎陽鄭氏樂班的殷商青銅編鐘就讓自己心生感應。
當時,自己也動過用商周青銅器助力修煉的念頭。后來一忙,竟然將此事忘了。這次回長安,必須盡快重啟。”
顏真卿繼續道:“商周時代通行的文字是大篆,除青銅器身的鐘鼎文外,龜甲、獸骨上的甲骨文,石鼓上的石鼓文大部分也是用這種文字書寫。
甲骨文,徐太傅已經教你了,我就不累述了。
我建議這次回長安,你可去鳳翔郡看看陳倉石鼓。陳倉石鼓共有十件,每件高二尺,寬一尺多,重愈千斤。
陳倉石鼓乃是先秦石鼓,上面刻有最早的石刻篆字,被譽為‘篆書之祖’,是始皇帝一統六國前秦國使用的大篆。
陳倉石鼓文上承秦公簋銘文,下接李斯小篆,是大篆向小篆衍變期的過渡性字體,結體促長伸短,字形方正豐厚,筆觸圓融渾勁,風骨嶙峋又俊逸風致,透露出秦滅六國前,老秦人強悍雄渾的力量感。”
白復聞之,道:“大人,按照我對周王室典藏史所刻殘碑的考據,楔形文字乃是我們所知的最遠古文字——‘神書體’,這種神書體是獻給神靈的文字。
不知比這石鼓文如何?”
說罷,白復找來紙筆,將隱太子府邸和弘文館內兩塊殘碑上的楔形文字寫給顏真卿。
顏真卿也是頗為好奇,但看完白復所書文字后,連連搖頭,道:“
這些楔形文字年代肯定早于陳倉石鼓文。但是不是最遠古文字,我不敢說。
據我所知,大禹在治水成功后,為歌頌自己的功績,用奇特的古篆文,在天然峭壁上刻下一組文字。這組文字被譽為天書,也是獻給昊天諸神的文字。
這些文字,無人認得,成為后世歷代書法宗師畢生不解之謎。這些文字我見過拓片,形如蝌蚪,跟你所寫的楔形文字完全不同。”
白復聽罷,欣喜若狂,趕忙問這些古篆文的下落。
顏真卿回憶道:“大禹鐫刻的這塊石頭,被稱作《禹王碑》。人們發現它,是在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岣嶁峰左側的蒼紫色石壁上,因此也被稱作《岣嶁碑》。這應該是我們所知最古老的摩崖石刻,文字分九行,共七十七個字。”
白復趕忙記下,下定決心,日后要登衡山岣嶁峰,尋找《禹王碑》。
蒲州城外,斷壁殘垣,千里沃野,荒無人煙。
正如杜甫《北征》詩云:“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
顏真卿嘆道:“大唐立國一百三十余年來,從未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承平太久,大家都有一種和平優越感,無法想象戰亂的痛苦。
即使我們從卷冊中了解到戰爭的殘酷,但依然是隔岸觀火,沒有切膚之痛。
書中記載的那些戰火紛飛、槍林箭雨、流血漂櫓的戰爭場面,越是慘烈就越是血色浪漫,讓年少時的我們無比亢奮,甚至向往有一天能投筆從戎,征戰沙場,渴飲匈奴血肉。
哪怕壯烈捐軀,馬革裹尸,只要能榮耀家族,名垂青史也在所不惜。
直到親歷戰爭,才知戰爭血腥慘烈,毫無浪漫可言。戰亂像一臺巨大的絞肉磨碾,幾乎將天下人都碾成血肉碎末,讓每一個人,都經歷一次家破人亡的慘劇,淪陷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里。連太上皇自己也不例外。”
白復冷冷一笑,道:“這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嗎?若不是他貶斥張九齡等賢相,陷害王忠嗣等名將,重用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這些奸佞,大好盛唐又怎會變成今日模樣?
他在華清池泡湯銷魂時,可曾想過天下百姓的疾苦?”
顏真卿默然良久,長嘆一聲道:“安祿山之叛,兵連禍結,生靈涂炭,山河破碎。這場浩劫,太上皇難辭其咎。雄才大略的一世英名,恐怕毀于一旦。”
白復欲說還休,思量再三,還是沒忍住,問道:“大人,恕我直言。這場大難,顏氏一門三十余口死于亂軍刀下,包括您贊譽為‘宗廟瑚璉,階庭蘭玉’的愛侄顏季明。
若說戰亂期間,朝廷百官所經歷的個人傷痛,恐怕難有一人敵得過您。
我斗膽問一句,這個被眾多妃嬪和佞臣閹宦所簇擁著的昔日皇帝,是否值得您去效忠?”
白復話鋒如利劍,字字見血。
顏真卿眺望遠方,徐徐道:“我顏真卿雖然駑鈍,卻不愚忠迂腐。
白少俠,你可知我顏氏先祖為何人?”
白復趕忙抱拳施禮,道:“黃門大人創作《顏氏家訓》,開千古家訓之先河。我在幼時,便敬仰先祖大名。”
顏真卿肅然道:“這是我顏氏十三世祖。我顏氏的一世祖是孔門七十二賢之首——復圣顏子。”
白復聞之,趕忙甩鐙下馬,整肅衣冠,向昔日魯國方向,深躬一禮。
復圣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天下誰人不識!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不遷怒,不貳過”,德行學問,名傳千古。
顏真卿見白復這名道家弟子,竟然如此謹遵儒家禮法,不僅格外欣慰。
顏真卿點點頭,道:“孔子云:‘仁者,愛人。’
仁,不僅指忠君和孝敬父母,亦指愛百姓,愛天下蒼生。儒門講仁、義、道、德,不是宣揚愚忠,而是講天地大愛。
在儒門弟子看來,禮崩樂壞的時刻,拯救天下的利器,是‘道’,是仁、義、道、德!
所以,一代一代的儒門弟子從孝親敬老、興家樂業,走上濟世救民、匡扶天下的道路。
一場戰亂,讓我顏氏一脈家破人亡,險遭滅族。但我顏真卿只有悲憤,從未后悔過半分。若讓我重新選擇,我依然會這樣抉擇。
我信仰的‘道’,安祿山之流一生也不會明白。他們只懂‘欲’和‘利’。
在信仰面前,安祿山的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一文不值。
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人生選擇,也是我們顏氏,整個家族的選擇。總有些東西,需要我們這些人堅守。
這世上大部分東西都會灰飛煙滅,隨時光逝去,也定有些東西將會留下,化作永恒,根植于我們的血脈。
這就是我們顏氏一門的家訓。”
白復聽罷,思量良久。
白復向顏真卿深深一揖,道:“多謝大人,小子受教!定當銘記于心!”
蒲州城外,十里長亭,一老一少,把盞道別。
顏真卿從背囊中取出兩卷帛書,遞給白復,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這兩部書,一部是《論語》、一部是《顏氏家訓》,皆是我這兩日用正楷寫下。望小友閑暇時,多行練習。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
書道武道,殊途同歸。一個人的境界在哪個高度,他的成就也會到達同樣的高度。”
古道西風,塵煙瘦馬。
顏真卿風滿襟袖,須發獵獵,有如風中的一棵枯藤老樹。
望著顏真卿漸行漸遠的背影,白復由衷敬佩,心道:“置身這不完美的世間,心里守護著一個完美的法度,一筆一畫地把它寫出來,這就是清臣大人啦!”
白復一拉馬韁,掉轉馬頭。唿哨發出,胯下虎類豹一聲嘶鳴,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