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杜甫
走出陳玄禮府邸,劉桓的親信沙勤忠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他拉著韁繩,將馬牽給劉桓。
劉桓飛身上馬,利落矯健。兩人并駕齊驅,返回駐地。
劉桓簡要把陳玄禮的許諾復述一遍。
沙勤忠小聲問道:“將軍,咱們真要為玄宗那老頭賣命嗎?他應承給咱們的東西,靠譜嗎?”
劉桓輕蔑一笑,道:“玄宗已是風燭殘年,能活到哪天還不一定。保不齊,沒等咱們起事,他就翹辮子了。所以,不妨先答應下來,撈些好處再說。”
劉桓抬頭看向龍首原上矗立的大明宮,巍峨雄偉、氣象萬千、等級森嚴。
劉桓眼角一冷,語氣深寒,道:“就算兵變成功,玄宗也很可能會食言,將謀逆弒君的責任推給咱們,斬草除根,毀尸滅跡。他們這幫達官貴人坐享其實。”
沙勤忠小心翼翼問道:“既然如此,您為何要冒這么大的兇險,親自去北衙禁軍招攬舊部啊?
何不與他們虛與委蛇,以時機不成熟為由,先拖著,然后見機行事?”
劉桓沉吟片刻,道:“北衙禁軍又稱北衙六軍,分為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六軍。
其中,左、右神武軍乃是至德二年新置,設大將軍各一人,統軍各一人,將軍各三人,以元從、扈從官子弟充役。
陳玄禮乃是龍武大將軍,龍武軍在其掌控之下,自然不用多說。他想要控制的,乃是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四軍。
這次陳玄禮命我聯系北衙禁軍,我猜他不會把寶全部押在咱們這邊,一定還有途徑,策反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四軍中的其他將領。
北衙禁軍把守玄武門,通過玄武門可直接抵達大明宮,生擒皇帝。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軟禁太祖皇帝,張柬之發動神龍政變軟禁武曌,玄宗本人和陳玄禮發動唐隆政變,走的都是玄武門這條路線。
玄宗和陳玄禮這兩個老頭試圖再次聯手,重演當年這一幕。只不過,當年追隨玄宗的萬騎將領劉幽求、鐘紹京、葛福順換成了咱們。
與當年唯一不同的是,玄宗登基后,為加強宮廷安保,命宦官高力士統領大內飛龍軍,建立以皇帝為核心的分層防務體系。
如今,飛龍軍雖然掌握在李輔國的手中,但高力士畢竟執掌飛龍軍數十年,里面一定安插有他的親信。
從隋煬帝大業六年的‘建國門之變’到高宗永隆二年‘劉凝靜事件’,吾圣教幾次起事不成,都是因為宮中沒有人策應,沒能一舉將皇帝老兒拿下。
這次陳玄禮之邀,正中吾之下懷。有他們為咱們開路,正好彌補咱們宮闈無人的短板。
咱們借著兵諫之機,殺入皇宮,何愁大事不成!
說到底,靠人不如靠己!
吾作為圣教當世教主,與其做牛做馬,舔著臉讓皇帝老兒賞我個禪宗祖師,不如吾親自臨凡,除去舊魔,建立彌勒圣國!”
沙勤忠伸出大拇指,贊道:“玄宗老兒靠政變起家,沒想到精明了一輩子,老了老了,替咱們圣教做嫁衣!
天助圣教,彌勒下凡,威伏天下!”
劉桓哈哈大笑,一抽馬鞭,風馳電掣駛向駐地。
翌日,這是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冬日暖陽,萬里無云。
陳玄禮來到興慶宮,覲見玄宗。
興慶宮是玄宗的龍興之地,由他當年的藩王府邸擴建而成,地處皇城之外,坐落于外郭城的市井坊間。
內侍王承恩弓著腰,領著陳玄禮來到興慶宮水榭燕子磯。玉真公主、宮女如仙媛陪在玄宗身旁,用銀刀切開瓜果,遞送到玄宗嘴邊。
能歌善舞的梨園弟子正在表演歌舞,美輪美奐,不時引來陣陣叫好聲。
湖光山色,醇酒美人、琴笙合鳴,好一番自在安逸的景象。
這里遠離塵囂、與世無爭,恍若世外桃源。
陳玄禮突然有個念頭,倘若太上皇甘心安享晚年,過田園生活,何嘗不是一種美事?如今天下紛擾、烽煙四起,何必去蹚國事這趟渾水呢?
但是,這些話他只能放在心里。
玄宗退位,本就情非得已。他一生雄才大略,怎咽得下這口氣?
馬嵬坡前,三軍將士嘩變,雖然陳玄禮將禍水東引,保下了玄宗的性命。但楊貴妃之死,還是成了玄宗永久的心結,讓玄宗和陳玄禮之間有道看不見的鴻溝。
平心而論,楊貴妃在世時,對陳玄禮不薄。這讓陳玄禮內心始終慚愧,時常夢見貴婦娘娘被縊殯天時的樣子,然后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再不能寐。否則他也不會鋌而走險,賭上身家性命,幫助玄宗謀劃政變。
見到陳玄禮,玄宗呵呵一笑,道:“玄禮,你來的正好,我坐的久了,有些乏了。今日陽光和煦,你陪我走走。”
兩人行走在湖畔小路,陳玄禮刻意錯后半步,不敢與玄宗齊肩。高力士則跟在兩人身后,不多不少,永遠保持五步的距離。
陳玄禮道:“回稟圣人,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
北衙禁軍中的鐵血僧團已被劉桓收服,剩下的高階將領都是我多年前安插的親信。
劉桓的鐵血僧團在明,我們的人在暗,可保證行動萬無一失。”
玄宗問:“亨兒會不會從南衙十六衛中抽調將領指揮北衙禁軍?”
陳玄禮回道:“自從千牛衛大將軍宇文霸被白復斬殺后,南衙十六衛再無優秀將領。
收復長安后,沒有多余的折沖府兵重新組建南衙禁軍,南衙十六衛已經名存實亡了。京城里最有威力的禁軍,就是北衙六軍了。
而且這兩個系統互不隸屬,平日互不往來,就算皇上不放心北衙禁軍,也斷然不會從南衙禁軍中抽調將領。
皇上要想把禁軍完全控制在手中,除非抽調野戰邊軍重組禁軍。
然而,邊軍此時都在同叛軍作戰,一時半會兒無法征召回京;更何況邊軍不熟悉長安城防部署,即使回京,沒有三個月的時間,也很難掌控京師的指揮系統。”
玄宗聞言,停下腳步,問道:“聽說白復被任命為安西北庭行營兵馬使了?”
這句話沒頭沒尾,讓陳玄禮一愣。他錯愕了一下,答道:“回稟圣人,此事千真萬確。我見過兵部對其的任命文書。”
玄宗冷笑一聲,道:“是了,我說亨兒怎么舍得讓他的準駙馬重返沙場呢,原來是為了掌控這支軍隊。
將來拱衛京畿的,恐怕是安西軍啦!”
陳玄禮不知玄宗何意,不敢言語。
玄宗道:“郭英乂對朕忠心耿耿,不怕閑言碎語,時不時來興慶宮陪朕聊天。
不過,他羽林大將軍的身份太過顯眼,容易引起亨兒的懷疑。你找個理由,讓兵部把他派到河南道平叛,混個軍功,日后也好拔擢。”
說到這里,玄宗語氣突然轉冷,道:“想辦法把白復留在前線,不要讓他回來。
此子武功橫亙天下、詭譎多端,連高力士都未必是其對手。一旦返回長安,定會壞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