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竹枝詞九首》劉禹錫(唐)
白復對秀才道:「秀才,劉展的履歷你可查清?」
秀才道:「吏部和兵部的檔桉中,關于劉展的卷宗很少。從現有的卷宗看,劉展自陳留參軍,數年便升遷至宋州刺史,可謂暴貴矣。
推測劉展應該是在安史之亂中嶄露頭角的一名河南地方將領。他最早以陳留參軍的身份參與勤王,后因作戰有功,任至試汝州刺史。
九大節度使鄴城戰敗后,乾元二年五月,朝廷任命許叔冀為汴州刺史,兼任滑、汴等七州節度使;同時,調試汝州刺史劉展為滑州刺史,擔任許叔冀的副使。
許叔冀統轄的滑、汴一帶是唐軍防范史思明大軍南下的前沿陣地,而瀕臨黃河的滑州又是這前沿中的橋頭堡。
因此作為滑州刺史的劉展其時還兼領副使之職,可見朝廷對其的重視。
不過劉展很快就被調往稍南的另一重鎮宋州,因此我們在九月史思明南下的戰事中并未看到劉展的軍隊,對其領兵作戰的能力沒有更精準的評估。
從前方斥候發來的軍報看,劉展與其上司淮西節度使王仲升關系不佳。但劉展是否因此而心懷反狀,倒是未必見得。」
鐵錘對秀才道:「以前怎么沒聽說過「江淮都統」這個職務?」
秀才道:「「江淮都統」屬于今上的獨創,始置于乾元元年。這年十二月,正是唐軍與安慶緒在鄴城激戰的時候,陛下以戶部尚書李峘都統淮南、江東、江西節度、宣慰、觀察、處置等使。
當朝廷大軍在北方與叛軍鏖戰、如火如荼之時,陛下對江淮地區進行軍政設置調整,在江淮各節度使之上又加置了江淮都統此銜,用意很明確:
首先,呼應河南道九大節度使圍攻鄴城戰役。
其次,開始重視并全局規劃「兵食所資,獨江南兩道耳」的江淮軍事布防。
又或者,江淮都統設置的目的即便不是為了支援河南道,至少可以防范江淮地區再次出現永王李璘之亂。
鐵錘對白復道:「江淮都統既然負責控制江淮諸鎮,那么擔任此職的人物必然不一般吧?」
白復點點頭,道:「江淮都統李峘是李唐宗室。玄宗幸蜀時,他是玄宗的護駕功臣,時任蜀郡太守、劍南節度采訪使。
玄宗在成都時,唐軍將領郭千仞謀亂。正是李峘和北衙六軍兵馬使陳玄禮平定了這場叛亂。
不過,李峘的另一個身份更值得注意,他是前任宰相李峴之兄。
安祿山造反時,這兩兄弟一個投奔陛下,一個效忠玄宗,兩頭都不落下,打得好算盤。
匡翊陛下的李峴后來成了鳳翔太守。
兩京收復后,二帝雙雙回鑾,李氏兄弟也因為效力二帝的特殊功績,同時晉升為御史大夫,俱判臺事,又合制封公。
乾元元年十二月,李峘被陛下任命為首任江淮都統。而次年三月,其弟李峴從京兆尹任上拔擢為宰相。陛下對李峴恩意尤厚,軍國大事多獨決于李峴。
李氏兄弟一在外鎮,一在朝堂,成為陛下當時極為重用和信任的重臣。」
秀才道:「這就說得通了。挑起劉展一事的是淮西節度使王仲升,但對付劉展的卻是江淮都統李峘。
考慮到劉展手握強兵,而王仲升的主要職責是防備史思明,所以如果朝廷要求王仲升來懲治劉展的話,很可能對平叛不利。
目前,江淮地區,除了王仲升外,只有李峘是陛下的親信,其余如在河南道東部的田神功、尚衡諸人,不是投降朝
廷的叛軍將領,就是河南道當地的義軍首領,陛下顯然不能依靠他們來收拾劉展。
這樣看來,朝廷只能將懲滅劉展的重任寄予李峘身上。」
白復擺擺手,問道:「秀才,你可看過顏真卿大人于乾元二年六月向朝廷進奏的《謝浙西節度使表》?」
話題突然從劉展轉到顏真卿身上,秀才一時半會不知何意,困惑地望向白復。
白復起身,在廳堂內踱步,道:「劉展起兵南下,乃是上元元年(760年)十一月之事,而顏真卿大人擔任浙西節度事在乾元二年(759年)六月至上元元年(760年)正月這半年。
在《謝浙西節度使表》中,顏大人有這么一句:「臣以今日發赴本道,取都統節度觀察使李峘處分訖,即赴升州,即當繕修甲兵,撫循將士,觀察要害,以備不虞。
假陛下英武之威,遵陛下平明之理,一心戮力,上答天慈。」」
秀才一愣,道:「難不成,陛下在乾元二年就有除掉劉展的計劃?」
白復道:「我從戶部卷宗中查看了任命顏大人為刑部侍郎的調令,里面有這么一條備注:「乾元二年六月,拜饒州刺史顏真卿為升州刺史,充浙江西道節度使兼宋亳都防御使。劉展反狀已露,顏真卿慮其侵軼江南,乃選將訓卒,緝器械為水陸戰備。都統使李峘以顏真卿為太早計,因密奏之。陛下詔追,未至京,拜刑部侍郎。」
以浙西所處的位置而言,顏大人《謝浙西節度使表》中「繕修甲兵,撫循將士,觀察要害,以備不虞」恐怕不是為了迎戰史思明所做的準備。
況且如果顏大人此后的「飭偏師,利五刃,水陸戰備,以時增修」是為了應對叛軍南下的威脅,那么江淮都統李峘恐怕不會認為顏大人此舉「為太早計」,有「過防駭眾」之嫌,并且密奏陛下,將其調離浙西,而以杭州刺史侯令儀為升州刺史,代替顏大人充任浙江西道節度兼江寧軍使。
由此可見,似乎顏大人知道劉展將反之事,也知道陛下與李峘針對劉展的計劃。
顏大人的詔拜升州刺史以及其后的受詔入京均與預飭戰備,以圖劉展有關。」
秀才駭然道:「白龍,不通過軍報,僅憑朝臣奏折中的一些蛛絲馬跡,就能將局勢推演的如此清楚,你也太勐了吧?」
白復腦海中,王忠嗣將軍的音容笑貌,一閃而過。
白復深吸一口氣,將對王忠嗣將軍的緬懷暫時放下。
白復接著說道:「于此同時,根據兵部卷宗記載,乾元二年,朝廷于江東設立潤州丹陽、升州江寧、蘇州長洲、杭州余杭以及宣州采石五軍,并于江西洪州設立南昌軍。
正如當年的永王李璘之亂一樣,郡軍的設立絕非偶然。尤其是同一時間同一地區設立多支軍隊,背后必然有原因。
由此,我們可以大致推測,顏大人乾元二年(759年)出鎮浙西,就是為了水路戰備,以圖劉展。
結合秀才對劉展履歷的陳述,滑州是唐軍與史思明交戰的前線,劉展被任命為滑州刺史后一個月,就被突然調至宋州。很可能是因為朝廷對其不信任。
如果這一推測成立的話,那我們就將發現,劉展之亂起因于其與淮西節度使王仲升矛盾之說就有問題。
因為在陛下將劉展調任宋州刺史、以及任命顏真卿大人為浙西節度使的乾元二年五六月間,朝廷還沒有任命王仲升為淮西節度使,對王的任命是三個月后的事情。
那么,是誰最開始預測劉展可能會謀反呢?
算來算去,恐怕只有兩個人:江淮都統李峘和淮西監軍使宦官邢延恩!
江淮都統李峘的來歷剛才已經說過了,乃是李唐宗室。
這個宦官邢延恩也不得了。陛下登基以來,李輔國是宮中地位最高的宦官,邢延恩也一度是唐軍中地位最高的監軍使。
陛下抵達靈武之初,替陛下詔追河北的朔方、河東兵馬的中使就是邢延恩。而陛下即位后首戰叛軍的戰役——陳濤斜之戰中,出任監軍的也是邢延恩。實際上,邢延恩最初的地位甚至還在宦官魚朝恩之上。
只是由于陳濤斜戰役的失敗,在鄴城之役時,陛下任命魚朝恩而不是資望更高一些的邢延恩出任九大節度使的觀軍容使。
不過,邢延恩能持續擔任淮西節度使的監軍使,并能在劉展一事中對陛下稟呈方略、施以影響,可見其仍是地位不容小覷的寵臣。
王仲升就任后,急于獨掌淮西兵權的王仲升因利益相關,于是和邢、李二人站在同一立場。
身為陛下的心腹親信,王、邢、李三人共同構畫著劉展的反狀,影響著陛下和朝廷對劉展的判斷。」
說到這里,鷹眼也聽明白了,一拍大腿,插話道:「也就是說,劉展被逼反,看似是朝廷判斷錯誤,其實恰恰相反,其背后隱藏著朝廷的明確策略:
那就是依靠著地方將領平息叛亂、重振唐室的朝廷,其實并不信任這些將領,甚至充滿懷疑和猜忌,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這些手握兵權的地方將領。
在必要的時候,朝廷甚至會不惜削弱自己的軍事力量而對這些地方將領進行打壓。
因此,雖然從表面上看,劉展叛亂的直接導火線是軍隊將領之間的矛盾,但歸根到底,恐怕還在于陛下擔憂地方將領坐大,因此極力遏制他們的這種心態。」
安祿山僅憑河北三鎮就幾乎傾覆整個李唐,今天某個節度使一夜之間握有重大兵權,也可能生出當皇帝的野心。
所以,陛下更愿意相信宦官,甚至把軍權這個可怕的力量交給宦官。這絕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這些奴才長年與天子朝夕相處,無論如何也比那些征戰殺伐的將帥更讓皇帝感到放心。」
白復點點頭,道:「不錯,只要進讒言者把準了陛下的這條脈,就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將手握兵權的將領除掉!」
駱駝兒搖著斗大的頭顱,都噥道:「你們嘰哩哇啦說什么呢,是說小白龍不能去江淮領兵打仗嗎?」
鐵錘手指彈了駱駝兒一個腦門兒,啐道:「駱駝兒,俗話說,個高的人不長腦子,說的就是你!
倘若白龍不把女干臣找出來,貿然領兵前往江淮平亂,下一個被誣告謀反的,就是白龍!」
駱駝兒道:「白龍不是皇帝老兒的駙馬嗎?皇帝老兒不會連女婿都不相信吧?」
秀才冷哼一聲,道:「這種擁兵自重、謀逆造反之事一旦被帝王懷疑,百口莫辯。莫說駙馬,就連兄弟手足、親生兒子都不能幸免。
歷朝歷代的帝王且不說,本朝以來,永王李璘和建寧王李倓都是死在這種事兒上。」
獨狼將掌中的銅酒爵捏成一塊銅錠,長吁一口氣,道:「眾口鑠金,忠女干難辨啊!
當年蔡希德將軍剛直敢言,看不慣高尚、張通儒二人的所作所為,便屢屢向安慶緒進言,因而得罪了張通儒,不久就被張通儒隨便找個借口殺了。
蔡將軍赤膽忠心,一心輔左安慶緒,卻遭了別人的道兒,就是這么被女干佞陷害的。
白龍,咱們不可不防!」
白復澹然一笑,道:「既然看破了他們的計策,不妨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