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河畔。
梅三娘身穿簡易的皮甲,一頭帶著些許暗黃的頭發扎成馬尾束縛在腦后,隨風而動,肌膚在陽光下透著健康的淡黃色,不似江南女子一般白皙柔嫩,透著幾分狂野和火爆,似一匹野性難馴的烈馬正迎風站立。
“師傅……”
梅三娘想到魏靈樞交給她的信封,便是不由得握緊了拳頭,面色鐵青,她當真不知道當年師傅之死竟然有這么多的內幕,甚至涉及到楚王和權力斗爭。
她是孤兒,從小在披甲門長大,師傅待她如女兒一般,這讓她如何能放得下?!
“我會問個明白!”
梅三娘目光冰冷,看向了邊關的位置,低聲自語。
下一刻,休息片刻的她便是翻身上馬,繼續向著邊境的位置疾馳而去。
當年的事情已經沒多少人知曉了,該死的人都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如今唯一還知曉真相的便是她的大師兄典慶。
秦魏交戰之地,硝煙彌漫。
這幾日,秦魏交戰的次數不在少數,不過魏國大多數時候處于防守的方式,并未選擇與秦軍硬拼。
今日。
一匹駿馬自魏國內地疾馳而來,隨后便被魏國斥候攔了下來,好在這一隊斥候皆是魏國的士卒,看到來人,一個個也是眼睛一亮,顯然是認出了來人:“梅千戶,你怎么來了?”
對于梅三娘,魏國軍隊之中很少有人不認識。
因為女子在軍隊之中本身就是很特殊的存在,整個魏國軍營之中也就梅三娘這一個特例。
其次。
便是梅三娘的身份。
身為披甲門掌門,也就是曾經大將軍的養女,本身就是披甲門的嫡系,身份自然不一般,再加上梅三娘英姿颯爽的氣質和做事風格,更是讓軍營之中許多人都認識她。
哪怕不認識,也聽說過。
其次便是梅三娘在戰場上的亮眼表現。
每一次戰爭,她與典慶等披甲門的門人皆會沖殺在最前面,為眾人開路,同時擋住最危險的地方。
這讓底層官兵都記住了梅三娘。
梅三娘雖然不認識他們是誰,但他們身上的盔甲卻是認識,臉色頓時一緩,微微點頭,詢問道:“我師兄在哪?”
她現在有些事情要詢問典慶。
這接近一天一夜的路程里,她沒有休息,身上的疲憊對于她這種修煉外功的人而言,還算不上什么負擔,相比起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壓力才是更主要的,尤其是知道自己師傅之死的真相后。
這一路上她考慮的許多,決定向自己的師兄問個明白。
她想知道自己最敬愛的師兄究竟知不知道真相。
這個她從小當哥哥的大師兄究竟知不知道這一切。
亦或者。
他真的瞞著自己,刻意隱瞞了當年的事情。
“典將軍昨夜剛剛率領魏武卒擊退了秦軍的偷襲,此刻應該在營帳之中休息,不過梅千戶想要進營帳還需要通稟一聲,沒有記錄在案的人,不得隨意進出軍營。”
斥候隊長有些為難的看著梅三娘,說道。
“你去通知我師兄。”
梅三娘眉頭微微一簇,不過也知道規矩,沒有讓這些斥候為難,說道。
聞言。
這群斥候小隊也是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其中一人快馬加鞭前往軍營之地去通知典慶,至于其他人則是陪同梅三娘前往軍營。
“三娘來了?”
典慶豁然起身,雄壯巍峨的身子猶如一座小山,哪怕沒有任何動作,也給人眼中極大的壓迫感,猶如一只蠻熊,那似青銅一般的肌膚,透著金屬色澤,一看就防御力驚人,令人沒有半點攻擊的欲望。
往日里在戰場上極為猙獰兇煞的面容,此刻卻帶著一抹意外,詢問道:“人在哪?”
“將軍,已經安置在軍營外,只需要辦理一些手續,便可以進來。”
士卒聞言,恭敬的解釋道。
“帶路。”
典慶聞言,甕聲的說道,旋即也是顧不得休息,向著梅三娘那邊走去。
心中也是有些疑惑。
不明白梅三娘怎么突然來了,她不是應該在大梁城嗎?
很快典慶就找到了梅三娘。
梅三娘此刻正在喂馬,只是眼神有空洞,似乎在想著些什么。
不過典慶并未看到,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在三年前瞎了,但這不但沒有影響他的武功,反而將他最后一絲弱點也消除了,加上沒了眼睛,聽力和感知大增,實力不降反升。
靠著過人的感知力和聽覺,典慶很快便是鎖定了梅三娘。
大步走了過去。
典慶那滿臉橫肉的面容也是露出了一抹溫和關心的笑容,聲音沉悶的詢問道:“三娘,你怎么會突然來此,莫非是有什么命令?”
他是真的有點意外,因為梅三娘此刻應該待在大梁城才是。
怎會突來來前線。
“恩?”
梅三娘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微微一愣,旋即看了過來,看著猶如一團烏云緩緩襲來的高大身影,失神了片刻,待看到典慶那溫和的表情之時,才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你怎么了?”
典慶細心的發現了梅三娘今日有些不同,不由得撓了撓腦袋,憨憨的詢問道。
“師兄,從小到大,你都沒說過謊。”
梅三娘看著這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大師兄,難得收起了火爆的脾氣,沉聲的說道。
典慶聞言,眉頭緊蹙,本能的感覺到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唯有追問道:“怎么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一次,我希望你不要騙我,我想知道真相。”
梅三娘眼神漸漸凌厲了起來,看著典慶,冷聲的質問道,拳頭也是緊握。
“什么真相?!”
典慶心頭一緊,已經被他埋在心底的事情隨著梅三娘的這句話再次浮了上來,沉默了許久,才緩緩的說道。
雖然看不到梅三娘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對方此刻的心情。
“師兄,看來你真的知道師傅死的真相!難怪當年你的眼睛會突然瞎了,難怪當年師傅死后,你性情大變,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真相!!”
梅三娘這一刻都無需典慶承認,便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是什么,不由得雙目泛紅,極為激動的對著典慶怒斥道。
五年前,魏國大將軍意外身亡,典慶追查線索,遭遇襲擊,雙目失明……
許多事情在此刻盡數聯系在了一起,無數的謎團也隨之解開。
當年梅三娘就疑惑,以她師兄的防御力,當世誰能傷的了他,就算是師傅,在外功的修為上也不及典慶,尤其是典慶的體格特異,無比契合披甲門的至強硬功,修煉了一身霸道絕倫的防御力。
曾經劍道宗師龍陽君也測試過他的防御力,最終也不過留下了一個細小的傷疤,連傷筋動骨都談不上。
可見其恐怖程度。
當年的典慶脾氣也是極為火爆,常年的戰爭生涯,殺性戾氣極重。
后來魏國大將軍死了,眼睛瞎了之后,典慶的性格便徹底變了,殺性戾氣盡數消失,甚至愛上了種田,前后轉變令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梅三娘曾經還以為自己師兄受了打擊,一時間緩不過來,可現在,知道真相之后,她有些明白了。
典慶這雙眼睛極有可能是自己戳瞎的。
“師兄,你弄瞎了眼睛就當真什么也看不見了嗎?!”
梅三娘極為憤怒的看著典慶,覺得自己曾經敬重的大師兄竟然變得如此無能,軟弱,竟然知道真相也不說出來。
那可是他們的師傅啊!
曾經那個頂天立地,霸道無比的漢子去哪了?!
為何如今變成了這般!
“……三娘,都過去了。”
典慶沉默了許久,才不急不緩的說道。
魏庸死了,甚至魏庸一族都全部死了,如今魏王也死了,有些事情哪怕知道真相了又能如何?
除了增加痛苦再無其他。
所以典慶選擇了一個人背負所有。
想到當年的事情,典慶的心情也是有些沉重。
當年為了報仇,典慶被仇恨沖昏了腦袋,失去了理智,為此成了魏庸手中的利器,錯手殺了不少無辜之人,可最終什么也沒有得到。
為了贖罪,他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只為了看清這個世界,可看的越清楚,他臉上的笑容也就越少。
“過去了?師兄,你眼睛瞎了便當真什么也看不見了嗎?!”
梅三娘似乎覺得典慶這話極為嘲諷,不由得脾氣火爆的怒吼道,像極了那些發脾氣對家里人吼的天真孩子。
不過去又能如何?
當年若是真的將事情揭開,死的人只會更多。
典慶心中默然,有些事情,本就是身不由己。
“我真沒想到師兄你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當年師傅死的不明不白,什么交代也沒有,你明明知道一切,卻什么也不說,你對得起師傅的養育之恩嗎?!”
梅三娘伸手指著典慶,怒斥道。
師傅……
典慶越發沉默,他本就不善于言辭和表達,哪怕心思細膩,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脾氣火爆的師妹。
當年他何曾不是擔心這些,一旦梅三娘等人知道真相了,那就真的再也回不了頭了。
見典慶不回答。
梅三娘便覺得典慶理虧,頓時怒氣更甚,她甚至希望典慶反駁兩句,但典慶沒有,這讓她豈能不氣。
與此同時。
四周不少人也是看向了這邊,似乎很不解典慶和梅三娘之間的矛盾,怎么突然吵的這么兇。
就在此刻,一行人自遠處走了過來。
“三娘,你怎么來了,大師兄還說你在大梁城享福呢?怎么,待不住了?”
“也不看看咱們三娘什么脾氣,她能待得住就有鬼了!”
“哈哈,說的也是,不過你們這么說不怕被三娘暴揍嗎!”
“齊師兄這話說得,三娘打我們,我們還不會求饒啊。”
伴隨著一陣爽朗的嬉笑聲,十幾個身上還帶著血跡的壯漢便是走了過來,一個個面帶笑意,看著梅三娘都露出了寵溺的笑意,畢竟他們這群師兄弟之中,也就梅三娘這么一個女子。
何況梅三娘還是師傅收養的,算是師傅的養女。
加上從小看著她長大,彼此之間的關系自然不一般。
不過很快,這些人便發現在氣氛不對勁了,看著僵持在一起的典慶和梅三娘,為首的齊師兄更是有些意外,不過也沒有多想,走了過去,拍了一下典慶的胳膊,調侃道:“怎么了,大師兄,莫不是三娘有違背軍令,擅自跑來的?”
在他看來。
能讓典慶和梅三娘之間露出這幅表情的,也唯有軍令這種事情,好在違背的軍令都算不了什么,以他們這些人的身份和軍隊之中各大將領之間的關系,打個招呼也就完事了。
自然也沒當一回事。
“嘖嘖,三娘還是老樣子,要是師傅還在的話,估計又要被罵了,哈哈。”
一名魏武卒的壯漢忍不住調侃道。
典慶握緊了拳頭,沉默不語。
另一邊的梅三娘卻是漸漸癲狂,笑容有著悲切,怒極而笑:“師傅還在?你們知道師傅怎么死的嗎?!”
話語落下的瞬間,原本歡鬧的氣氛頓時一僵。
眾人愣愣的看著突然發怒的梅三娘。
“夠了,三娘!!”
典慶低吼一聲,直接打斷道,他不能讓梅三娘繼續說下去,如今正在與秦軍交戰,一旦軍心動蕩,如何繼續下去。
“……怎么回事?”
齊師兄臉上的笑意也是瞬間蕩然無存,看著突然對峙起來的典慶和梅三娘,尤其是剛才梅三娘那句話,令得他心中一頓,不由得表情嚴肅了起來,沉聲的質問道。
“三娘,有些事情不能瞎說,你這樣會害死大家的!”
典慶捏緊拳頭,聲音低沉的說道。
高大的漢子,身形似乎在這一刻佝僂了幾分,神色帶著幾分哀求的看著梅三娘。
“那讓他們什么都不知道的戰死就對得起他們嗎?”
梅三娘聞言,突然感覺很可笑,反問道。
聞言的瞬間,典慶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三娘,怎么和大師兄說話呢,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說,還有,別在這邊說了,咱們回去再說。”
齊師兄此刻也是嗅到了一絲不好的味道,看著四周漸漸圍過來的士卒,臉色也是微微一變,連忙上前拉著梅三娘的胳膊,笑道。
“等會!”
在這個時候,站在后面的那名魏武卒走了出來,直接攔住了齊師兄,神色認真的看著梅三娘,沉聲的說道:“三娘,你剛才所說的真相是什么?和師傅有關系嗎”
隨著他的話語落下,典慶一時間有些恍惚,看著那十幾個兄弟圍了上來。
“都特么看什么!滾!”
聽完梅三娘的話語,一名渾身還帶著血漬的魏武卒豁然起身,看著周圍圍起來的魏軍士卒,面色猙獰的怒吼道,頓時的嚇得許多人向著遠處散去,不敢撩撥這群火爆脾氣的魏武卒。
“大師兄,你給個實話,三娘所言是真是假!”
齊師兄沉默了一會,看著垂頭喪氣的典慶,產生的問道。
典慶沉默無言。
“還問什么,大師兄這悶葫蘆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老子早就覺得師傅之死有蹊蹺,以師傅的修為怎么可能被人毫無動靜的刺殺了,原來是魏王逼死的,哈哈!”
“師傅死的這么不明白,大師兄你竟然還瞞著我們?”
“這特么還打什么!”
一瞬間,眾人也是感覺極為可笑和嘲諷。
“魏王已經死了,當年的事情,信陵君已經給了師傅一個交代,魏庸被夷三族了。”
典慶待得這群師兄弟發泄了差不多了,才開口說道。
“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可交代的。
一名披甲門的弟子眼中浮現了些許血絲,似乎被真相刺激到了,披甲門上下為魏國征戰,結果魏王還猜忌他們,更是將師傅都逼死了,這真相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典慶那般可以接受且保持冷靜的。
“師傅的心血是守護魏國,他致死也不愿背叛魏國,這是師傅的遺命,你們想違抗師命嗎?”
典慶直接捏爆了一旁的柱子,伴隨著一聲破碎聲,打斷了所有人的話語,呼吸沉重,沉聲的說道。
“師傅的命令自然不能違背,所以我不會背叛魏國,但我也不想為魏國效力了,此戰結束,我便會帶領愿意離開的兄弟返回披甲門,這魏國不值得我們這般拼命!”
梅三娘捏緊了拳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魏國她不想待了,也待不下去了。
“你們若是也這般想,我不攔著你們。”
典慶聲音沉悶的說道,似乎將選擇的權利交給這些師兄弟。
“大師兄,你還想為魏國效力?!”
一名略顯年幼的披甲門弟子看著典慶,怒聲質問道。
“魏國若是沒了,我們的家還在嗎?”
典慶那雙瞎了的眼睛似乎看的很透,對著在場的眾人搖了搖頭,緩緩的說道。
魏國若是沒了,那家自然也不存在了,國破家園,從來不是說說的,最關鍵,這一切都是師傅的選擇,當年師傅若是不愿,魏王又豈能逼死他。
師傅有這個覺悟,典慶自然也有。
話音落下,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沉默了,他們之中不少人都已經在大梁成了家,有了妻兒。
離開魏國,談何容易。
梅三娘此刻也是冷靜了下來,但眼神猶豫了片刻便是堅定了下來,她還是決定返回披甲門,哪怕披甲門已經沒有弟子了,她也會重建,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很快一場鬧劇漸漸收斂,但消息卻是緩緩擴散了下來,魏國的軍心不免動蕩了起來。
但很快便被壓了下去。
因為典慶這個頂梁柱還在,而且,披甲門的弟子終究是少數,很多人都已經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