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生也是多年以后,靠表演一路拿了獎,隱隱有所感想了,再回過頭去,才明白田導當時真正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
在模糊的真實與具體的虛擬里,演員和人物交織在一起,松的東西出來,戲就有了。
圈內流傳的說法,說被田導調教過的演員,就跟開了竅一樣,立刻懂如何演戲,演技一日千里。這樣的傳聞近似神話。實際上,跟田導合作過的演員,不過是比起其他的演員,懂得了怎么松弛地去表演。
在張景生的記憶里,這么多年,這么多演員看下來,天生就松弛著去表演的人不多,關琛就是一個。
鏡頭也好,別人的視線也好,落在他身上,就像晶瑩剔透的水晶上滑過,什么都影響不到他。表演課上教人解放天性,而關琛的天性,仿佛天生就沒被鎖上過。
這是天生的演員,也是天生的主角。
“邢老師。可是……我看竹哥之前的表演,演得好像不怎么松弛啊,但田導還是幾下就過了。”
“是啊。”其他人紛紛點頭,看邢老師怎么解答。
“你們要結合角色來看,別那么教條。”邢老師仿佛有著豐富的教學經驗,說:“勁竹他演的那個人物,是一個在影城掙扎好幾年的小群演。在片場,鏡頭不會對準群演,觀眾也不是為他們而來,他們從來都不是主角,所以從容、松弛這些東西,離他們很遠。他們游離在鏡頭邊緣,無時無刻不在等待機會到來,每抓住一次機會,都恨不得在有限的時間內,渾身解數使出十八般武藝,完了還要擔心戲份被剪……這樣的角色,緊和過,才是應該有的狀態,勁竹以前真的跑過幾年群演,感覺對了,田導那邊自然過得很爽快。”
眾人心悅誠服。
張景生也點點頭,覺得這個邢老師有點東西的。
那邊,眾人接著問,“那關琛是什么情況?”
邢老師突然高深莫測起來,摸著下巴,說關琛的情況更復雜一點,“他以前演戲也一股子蠻勁,沒有現在這種靈性。但自從上了我的課之后,學了我潛心研發三十年的表演體系之后,開竅了。”大家動容,好奇問說什么表演體系這么厲害。邢老師仿佛拖退不過,拿出手機,展示了表演班的情況,讓大家“感興趣可以過來旁聽幾節課”。
“吳蒙也在那里?”
“啊?吳老師現在去教課了?”
大家原本對這個邢氏表演法將信將疑,但老戲骨吳蒙的出現,讓他們打消了疑慮。
“等等!這人……!這不是張景生嗎!”有人驚叫起來,使勁把照片放大。
“什么什么?張景生?那個張景生?”
“張景生也在那里學過?”
邢老師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大家果然被帶偏,紛紛感慨:“這個表演班藏得太深了。”,“這種表演班的名額基本靠內推吧?”,“賺了賺了。”
邢老師心滿意足。
“這照片拍得不錯嘛。”張景生也湊過去看了看照片,發現是一張自己和關琛的合照。
“怎么,難不成你也想……”邢老師話沒說完,抬起頭,看到張景生的臉,嚇了一大跳。
張景生笑著表示并不介意。他猜,這個老頭應該就是關琛的老師,教表演老師。
既然是教出過關琛的老師,那么剛才的那些話,能說出來也就不奇怪了。
只不過,就是售課的手段有點讓人誤會。不明真相的人看到,還以為是在詐騙。
“關琛呢?”張景生問邢老師。
“吃飯去了。”邢老師回答得很簡短。在旁人敬仰的目光下,竭力擺出一副跟張景生很熟的樣子。
“現在還沒到飯點吧!”張景生驚了。
“用他的話來講,早上拍得不順利,餓得快。”
張景生感到神奇。
告別邢老師之后,只好去找田導。
田導帶著團隊,跟編劇他們在商量著什么,一邊說,一邊寫。
看到張景生過來,田導抬抬下巴,就當作跟朋友打過招呼了。其他人跟張景生也是熟人了,以前有過合作,也或笑或點頭地打著招呼。
“拍到哪里了?”張景生問他們。
“最后一頁。”
張景生隨意地拿起桌上劇本,翻到劇本的最后一頁。
最后一頁是空白,張景生是知道的。
他往前翻了翻,回顧一下之前的劇情。
丁午記憶恢復后,回歸黑暗,但在陽光下生活過的他,漸漸地無法忍受黑暗。從前做任務,他只需知道目標是誰,動手的時機是什么時候,即便探查情報,也是為了尋找突破口。但回來之后,他搜集情報,觀察目標,看目標和家人的日常相處,看目標為肩負數百個家庭的生計而苦惱,一種叫作生命的重量的東西,無形地壓在了他的槍口。丁午發現自己竟然下不去手。這個發現令他無措和憤怒。出道后第一次失敗。經紀人讓他反省,反省完了就把錢給客戶退回去,再免費幫客戶除掉原先的目標,彌補失誤。
丁午開始反省,審視自己出了什么問題。但越是回憶失憶期間的種種過往,思緒就越是混亂。
某天,得到情報,他上一次任務的殘黨弄錯了目標,找上了曾短暫扮演過他的方立仁,打算復仇。
丁午不在意廢材方立仁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意另一個人。那個失憶期間,教他什么是生活的女人。自己突然的離開,從沒跟那個笑容明媚的女人解釋過,女人恐怕每天都會去他的住所等待,等一個解釋。
丁午確信女人一定每天都在等他。
怕女人被復仇殃及,丁午不由自主趕了過去。目睹到仇家抓走了女人和廢材,不顧兩人的解釋,打算一殺殺倆。殺廢材,是復仇,殺女人,是滅口。
幽靈般隱匿在一旁丁午,心里有一種失去的感覺。宛如小時候,心愛的狗被經紀人抱走。
當時他沒能力說不,也沒膽量開口拒絕,那么現在呢?
眼看仇家即將痛下殺手,丁午再也忍受不了。他登峰造極的殺人技藝,第一次用于守護珍視的東西。大殺特殺。
解救了兩人之后,丁午想通,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為一勞永逸解決問題,他們三人計劃假死,讓丁午這個名號消失于殺手界。
計劃成功了。眼看著就要過上美好的新生活了,結果經紀人拿著槍突然出現,橫攔在丁午和新生活之間。丁午面對經紀人,像面對自己的過往,準備作一個了斷……
“后面呢?”張景生抖了抖劇本。
劇本的最后一頁,是空白一片。
“哦。”田導從包里掏出一堆散裝的紙,橫七豎八。
張景生眼熟,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邊拍攝一邊寫出來的飛頁。
接過來一看,上面的內容果然各不相同,互不連接。
有一種結局,是丁午為了保護女主,選擇和經紀人同歸于盡。丁午說,美好輪不到他這種滿身罪孽的人,有過那短暫沐浴在陽光下的日子,已經很幸運了。
還有一種結局,是經紀人殺了女主和男二,毀滅丁午對美好的渴望,結果被暴怒的丁午殺死。經紀人不在意自己的死,死前,他看著悲痛的丁午,心滿意足道,這樣一來,作為他有生以來最完美的作品,丁午將再也沒有弱點。
張景生翻了翻,還翻到一種,丁午在保護了女主和男二的同時,奮起殺死了經紀人。但是經紀人留有后手,把自己所有的積蓄作為酬金,發布了一個任務,懸賞了丁午他們三個人的命。假死計劃破滅,丁午他們三人雖然活著走了出去,但未來等待他們的,是殺手和黑道無止盡的追殺。
“怎么沒有積極一點的?”張景生翻了翻,手里的這幾個結局,似乎都比較沉重,沒一個大團圓的。
“我也不是沒想過,但是……”田導摘下鴨舌帽,撓了撓被壓扁并且油得像打過蠟的頭發,搖搖頭,說:“關琛的感覺不對,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