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跟人講道理的方式無非兩種,一種消耗卡路里,一種消耗腦細胞。
以前的關琛是第一種,幾拳下去,道理就是他的了。
現在關琛趨向于第二種,看了大半年的書,隨便說點書里學來的內容,小弟們——吳硯、垃圾少年、謝勁竹、錢良義,就覺得他厲害極了,這讓他飄飄欲仙,覺得以理服人不再是夢中場景。
演完《命運鑰匙》,正是自信心最膨脹的時候,尤其是關于選擇,關琛有很多切身的感悟。給小熊助陣,以為一番說辭能說得熊爸心服口服,把女兒放鳥歸林,放虎歸山。沒想到,區區一個音樂老師,竟然隨便幾句就駁倒了他。這讓關琛有點難過。
小瞧這家伙了……
關琛覺得熊爸過于陰險,故意長了一副不學無術的面孔,好讓人放松警惕,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打的是扮豬吃老虎的主意,一句割草的為什么不能和放羊的一起玩,直接把女性困境,拉到了階級矛盾的層面。
這種宏大的命題,關琛還沒在書里讀到,他皺住眉頭,不知道該怎么說。
甚至內心里,隱隱無從反駁。
關于階層,關琛記得上輩子小弟有說,想要拋開學歷和知識去跨越階層,只有三種途徑。一種通過體育,一種通過明星,還有一種是當罪犯,但不能被抓,半白不黑的到一定高度后,跟他老大一樣,成為權貴的手套。
但無論哪一種,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路,把人生孤注一擲,沒什么退路。
關琛自己是走出來了,仗著前身的才華,以及一些遇見貴人的運氣。
但沒有參考的價值,因為無法復制到小熊身上。
盡管他幫小熊篩選了擅走關系的影視公司,考察了邢云這個狡猾的經紀人,但這并不代表小熊一定就能成功。在明星的行當里,才華,運氣和努力三者之間,努力最無效用。
關琛之前去過小熊在魔都的房間,那是一個二十平的單身公寓,里面被各種東西塞得滿滿當當,有點類似前身的房間,但不臟,屋里的一切都是有用之物,以另一種形式讓人無從下腳。這還是在關琛去之前,她提議延后兩天,抽了時間專門整理的結果。
小熊的房間里,堆積著很多普通人家不常見的東西。
成套的剪發工具,成套的五金工具,成套的廚房用具……小到螺絲、鐵扣,大到鋸子、射釘槍,在這里都能找到。關琛幾乎感覺來到了五金雜貨店。
衣柜里有不同款式的服務員制服,有糕點師制服,還有潛水服……如果不是知道小熊的底細,關琛以為自己打開了特工和殺手的衣柜。
墻上貼著很多照片,是她在不同地方兼職的合照:電鍍廠,工地,道路施工現場……
書柜上專門有一格,被她用來擺放各行各業的資格證。關琛當時感覺懷里的好人證正在發燙,差點質問小熊到底什么來歷。
有些技能雖沒去考證,但小熊也會。比方說屋子里的家具,說這是她一邊兼職,一邊拼湊齊的。
關琛起初以為湊齊的意思,是兼職攢了錢,一個一個買了家具的意思。但其實不是。
小熊去家具設計的工作室打雜,平時搬搬木頭,送送貨,偶爾也給設計師打打下手,看著看著,就學會了造家具,征得師傅的同意后,就用廢料乒鈴乓啷做了桌子和書柜,準備拿回家用,幾個師傅看過她的作品,想給她一份正式工作,她拒絕了,因為要當演員;后來她去陶藝店當員工,看學徒們給那些情侶顧客們示范,看著看著,她發現把泥捏出好看的模樣并不難,空閑的時候就自己做了幾個花瓶和餐盤和碗,店長問出是第一次做之后想收她為徒,她也拒絕了,因為要當演員……家里缺什么的時候,就去哪里打雜。慢慢的,這個家都被她一點點填充起來,根本沒費多少錢。很多地方試圖挽留她,但都被她拒絕。
這些因省錢而親造的家什,不如商店賣的那樣精細,小熊因此有些難為情,說家里有點寒磣。關琛當時欽佩小熊為當演員體驗各種行業的行為嚇到,反問,盡全力追求理想為什么會寒磣?
小熊聽完開心極了,當場想給關琛烤個蛋糕,調杯酒,一會兒還準備給他理個頭發。如果關琛想修指甲,她也能幫忙修修指甲。
現在想想,這只小熊好像除了當演員,其他什么都會,什么都能立刻上手。演員這條路,好像真的不適合她。讓她當演員,是耽誤了她在其他領域的才能。
熊爸這個當爹的看在眼里,的確要埋怨把她推到演員這條路下不來的人。
“我?”關琛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熊爸用這樣的眼神看了看關琛。
讓小熊做不出選擇的,其實是我……?關琛很想說,把小熊忽悠上演員這條不歸路的,是前身啊,前身!廢物前身跟他關琛有什么關系,以前的他,不是現在的他。
但關琛什么也沒說。一只全部由補丁拼成的襪子,還是最開始的那只襪子嗎?之類的理論,已經在足球少年阿翔那里折戟沉沙,現在說給熊爸,可能會被當做挑釁,被熊爸以大學境的哲學水平吊打。這個世界很怪,仿佛隨便哪個路人肚子里都有點東西。
熊爸似乎對關琛的沉默很滿意,認為這是一種愧疚的表現。
“那么請問,我能怎么辦?”關琛盡量用不像挑釁的語氣,謙遜發問。
熊爸勃然大怒。還是被挑釁到了。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已經在那兒了,那就是不要再用演員相關的事情綁住他女兒。
“哎呀,爸爸,我現在離三十歲還早啦。”還好小熊出來解了圍:“就算現在死掉,別人都只會說我是英年早逝。”
看似解圍,更像是吸引火力。
熊爸那蒼白的臉上開始發黑,幾乎要被女兒的胡話氣死,更氣那話語里以死相逼的潛臺詞。
“小姨,你快死了?”外甥女一臉震驚地看著小熊。
關琛扭頭,看著這個從見面到現在都一直都很安靜的外甥女,略感欣慰。真好啊,總算遇到一個講道理的時候有把握贏的人了。
“是啊,”小熊摸摸外甥女的腦袋,“我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死啦,生命隨時都會遇到意外,所以才要做不讓自己后悔的事啊。”
外甥女聽不懂這些,她只是滿臉的擔憂,用力抱住小熊的腿,大喊:“小姨你不要死!”
熊爸冷哼一聲,知道今天的思想工作做不成了,一個插科打諢,一個死性不改。他起身,說要去抽煙。
“他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關琛看著站在垃圾桶邊上的熊爸。
“不要管他。”小熊摸著懷里外甥女的頭發,對關琛說:“你以前跟我講過,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相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知道自己能拒絕什么,或者說愿意為選擇承受多大的損失。只要想清楚這個,那么,所有樂于揮霍的時間,都不是浪費。”
說得真好,不愧是他……關琛趕緊記下這句話,點了點頭,假裝這么棒的話的確出自他口。
“所以你還要繼續當演員咯?”關琛問。
“那肯定的呀。”小熊說,她在最近的期中大戲里,演了一個被悍匪劫持了的女服務員,表現優異,吳蒙老師都說可以試著幫她聯系角色了。
“這樣好嗎?你的人生軌跡就這樣因為我改變了。”關琛在心里想,如果小熊開店當了個糕點師,現在會不會已經收獲了成功。
“你在說什么呀,”小熊對關琛笑了笑,“我的人生軌跡早在遇到你的時候,就已經改變了啊。”
“……”關琛感覺渾身顫了一下,一種別扭的感覺沖了上來,他不滿道:“不要跟我說這種奇怪的臺詞。”
“奇怪嗎?”小熊不明所以。
“總之不許啊。”關琛搓著胳膊叮囑她。
“噢。”
“按周歲算,你現在離三十歲還有三年,如果要讓你爸放心,我們得在這三年里……不,兩年,因為一部電影的制作周期一年到兩年都說不定,運氣不好的,壓到兩年之后都有可能。我們要在這一兩年之內,弄出一部像樣的作品。”
“好呀。”
“到時候就算不紅,最適合你的短視頻時代差不多也要來了,你那些小才藝都有著落了。就怕你爸這個老頑固又不開心了,嫌你干這個沒格調。”
“嗯嗯嗯。”
外甥女也不悲傷了,她揚起頭,一會兒看看開心的小姨,一會兒看看凝重的叔叔,感覺自己像闖進了大人的世界,十分神奇。
關琛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關于小熊未來演藝事業的設想,什么將來種地去,或者搞些奇形怪狀的小發明。小熊一直點頭,像是最老實的藝人,愿意聽從經紀人的安排。
忽然,關琛看到遠處一男一女朝他們走了過來。
女的那個關琛很眼熟。正是小熊的姐姐,熊大,熊若矜。
“媽媽,”外甥女從小熊的懷里爬起來,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怎么才來呀,我肚子都餓扁了。”
“對不起,媽媽剛才看到客人了。”熊若矜抱起小不點。
關琛對熊若矜刮目相看。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會跟子女說對不起的父母。
可以肯定的是,這絕對不是從她老爸那里學的。
不遠處,熊爸禿鷲一樣擰著腦袋看了一眼這邊,繼續抽煙。
“小姨也帶了客人。”小不點跟媽媽匯報。
熊若矜朝關琛看了一眼。她顯然也還記得關琛的樣子,笑著點頭道:“來啦。”
“姐姐!”關琛扭捏地放下翹起的二郎腿。
“這是我丈夫,老章。”熊若矜向關琛介紹身邊的男人。
對方瞇著眼,朝關琛點了點頭。
關琛納悶了。
這熊家的男人,怎么一個個都來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