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癥狀,其實已經休克的王貴,他的癥狀一直很模糊。不能說沒有,反而應該說癥狀的數量非常多,但真正能直指病原體的特異性癥狀,卻是一個都沒有。
之前林榮打電話來的時候,王貴就已經發了高燒,接下去就快速進入了休克期。真要說到真正能拿上臺面的主訴,恐怕就是丁秀娟代為描述的長期納差和下飛機后出現的呼吸系統癥狀。
至于哪些是寄生蟲引起的,哪些是細菌,根本說不清楚。所以祁鏡和一眾專家一開始就沒想從癥狀入手,而是有違常規地從傳染鏈上尋找問題的根源。
但現在丁秀娟卻說出了一個癥狀:肚子不舒服。
之前王貴沒說過自己的肚子難受,這是一個全新的癥狀。對這些傳染病學專家來說,全新的癥狀就意味著是一條珍貴,總算在雜亂的線團中摘出了另一個新的線頭。
肚子不舒服是個很籠統的概念,在臨床急診上,單單一個腹痛就可以衍生出50多種情況。現在疾控中心沒那么多精力去給丁秀娟的肚子做鑒別診斷,所以祁鏡還想從她的嘴里盡可能多地挖掘信息。
“其他癥狀?”
丁秀娟瞇起眼睛,轉頭避開了床頭照下的燈光,拿起一旁的紙巾擦了擦眼角的眼淚,說道:“其他也沒什么不舒服的,就是燒得有點頭暈,身上有些冷,手腳都沒什么力氣。”
沒了?
祁鏡感覺自己總是撲空,每次的線索都斷在了關鍵點上。他嘆了口氣,想了片刻后還是追問了一句:“你沒咳嗽?或者有沒有其他呼吸道的癥狀?”
丁秀娟很認真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喉嚨,搖搖頭:“沒有。”
“那好吧。”
祁鏡沒有再問下去,而是把手機轉移到了紀清的面前。
這場會診明面上是黃興樺在幫自己的老友,救治一位重癥傳染病病人,但背后也有他搭臺給祁鏡唱戲的味道。不過在祁鏡這兒,讓自己出名是必須的,可單單自己出名還不夠,也得留點湯給紀清升升級才行。
紀清馬上順著丁秀娟剛才的癥狀往下問道:“肚子難受是肚子疼?還是腹脹?有沒有嘔吐?腹瀉?”
“啊呀,醫生你別急,一個個問......”一連四個問題攪得丁秀娟的腦子有點亂,“你剛才問的是什么來著?”
“是不是肚子疼?”
“肚子倒不算疼,就是很難受。”
“肚子脹嗎?”
“不脹。”
“那有沒有嘔吐和腹瀉?”
“沒有。”
丁秀娟搖了搖頭,也許是用力太猛,頓時腦子就像沉淀了許久的臟水,在搖晃下揚起了一堆渾濁物:“肚子就是有點難受,其實不嚴重。我現在反而腦袋疼,漲得厲害。”
“現在體溫多少了?”
剛才的護士就站在她邊上聽著,馬上答道:“38.4度了。”
“應該是體溫高上來了,接下去注意自己還有哪兒不太舒服,一旦出現問題第一時間告訴醫生和護士。”
紀清解釋了一句,然后無奈地回看了祁鏡一眼,把手機又還了回去。對于他來說,能問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其實在座的其他人也沒想過能從丁秀娟嘴里問出什么來,更多的還是想順著“肚子難受”這個癥狀,篩掉手里大量的線索。
手機在祁鏡這兒換了一手,重新回到了黃興樺面前。另一邊,林榮的手機也由丁秀娟交到了剛才那位護士的手里。
丁秀娟這兒問完了,黃興樺就想讓護士再跑一趟兩位遠房親戚的病房,和他們兩人好好交流一下南方的行程路線。但誰知這時,那位小護士卻開了口:“那個,黃所長......”
“嗯,我在,怎么了?”
“病人雖然說自己沒什么其他癥狀,但我覺得她的眼睛有點問題。”護士看著燈光下的丁秀娟,慢慢湊了上去,又仔細看了兩眼說道,“她的眼睛流了很多眼淚。”
“眼淚?”
黃興樺皺起了眉頭,看了看周圍人,繼續問道,“你能看看她的眼結膜嗎?”
在不明確傳染病有沒有人傳人的情況下,不是每個護士都愿意上前近距離觀察病人的。不過本著疾控中心護士的職責,她并沒有什么猶豫,黃興樺話音剛落,就答道:“病人的結膜有些泛紅,有明顯充血的跡象。”
流淚結膜充血,難道是結膜炎?
但只有這些語言上的描述很難確定是不是真的有結膜炎,一般來說都是由眼科來下判斷,而且得親眼看過才行。
畢竟一個護士的臨床經驗是很有限的。
然而沒等眾人多想,電話那頭又傳來了丁秀娟的聲音:“我這兩天一直在哭,哭紅眼了。”
不過護士并不這么看,結合她剛才的動作,繼續說道:“黃所長,病人有畏光,稍稍刺激就會流淚。從接電話開始就一直用紙巾擦眼角,床邊好幾張都是濕的。”
“啊呀都和你說了,只是哭多了眼睛紅而已。”丁秀娟又解釋了一遍,然后拉高了聲調說道,“再說你們這兒的燈光調得那么亮,誰的眼睛能受得了?”
護士強調了兩次,丁秀娟也反駁了兩次,越說越有點針尖對麥芒的感覺。
護士明白到了極限,再說下去就成了爭辯,很容易激化雙方的情緒。很多醫鬧都是從這種小事開始起的頭,所以她很克制,再說下去。
反正話已經傳到了在場專家的耳朵里,病人可以不當回事兒,但他們不行。王貴的癥狀那么亂,現在人又陷入了昏迷,誰知道他哪兒出了問題。如果丁秀娟和王貴感染的是同一種病原體,那丁秀娟的癥狀就是真正的模板,任何細節都不能遺漏過去。
“你還是先回去吧。”黃興樺說道。
“嗯,行。”護士應了一聲,就在丁秀娟的埋汰中退出了病房。
“接下去要找一找王貴的那兩個遠房親戚,我們也想問他們幾個問題。”
“遠房親戚?”護士走出門口,關上房門說道,“是張琦和張博兩兄弟吧?”
“嗯,應該是他們倆。”
“人在樓上,我現在就過去。”護士說著就想邁腿往前走,忽然面前出現了林榮的身影:“啊呀,你怎么跑這兒來了?我去辦公室一通好找,真是累死我了。”
護士解釋道:“黃所長剛打電話過來,說要問一問丁秀娟的情況,我就過來了。”
“丁秀娟?”
林榮往前走了兩步,把身子靠在門前,然后側過臉看了看門內的丁秀娟。因為體溫來了38度以上,現在又是半夜,她剛結束電話就翻了個舒服的姿勢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所以沒聽到兩人的對話。
“病人體溫多少了?”林榮壓低了聲音問道。
“現在已經38.4了。”
“唉,還是升上來了啊。”
林榮嘆了口氣,看向了護士遞來的手機,把剛才發生的事兒在心里理了理。接起電話后,他順勢又往丁秀娟病房的反方向多走了兩步,希望盡量離她遠一些:“黃所長,那兩個藥已經來了,我直接要了一周的量。”
“掛上去了?”
“嗯,兩個都上了。”
“現在王貴怎么樣了?”黃興樺還是相當在意病人的情況,“之前說好的一小時一報,你中間斷了兩個小時,什么都沒傳過來。”
林榮馬上解釋道:“剛才藥送到了,我急著接手藥物,忙過頭就忘了。”
“好了好了,直接說王貴的情況吧。”黃興樺懶得說他。
“病人情況還算穩定,體溫依然在39度以上,血壓心率都還能穩住。”林榮說道,“血常規又復查了一次,白細胞已經升到了15,中性粒細胞依然占比88,嗜酸性粒細胞也漲上來了一些,5。”
這些變化都在專家們的意料范圍內,王貴還是寄生蟲和細菌兩種感染互相疊加的狀態。
“藥效估計沒那么快。”黃興樺說道,“繼續監測體溫和血液報告。”
“這點我一直記著,先掛兩瓶看情況。”林榮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疊報告單,說道,“還有就是王貴的寄生蟲的免疫學報告出來了。”
“怎么說?”
“單從免疫學報告來看,感染的種類真的太多了。IgM陽性的就有8種,而IgG陽性的高達12種,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感染寄生蟲最多的人。”
感染的種類確實很多,不過寄生蟲并非需要第一時間處理的東西,關鍵還在于細菌感染上。寄生蟲雖然引起的癥狀不算嚴重,發病也很緩慢,但治療起來也很麻煩,同時這些蟲子沒有細菌那樣按部就班,往往能引起許多亂七八糟的癥狀。
“所以黃所長找了丁秀娟?”
“嗯,她身上有兩個新的癥狀,肚子難受和眼睛流淚,估計有點結膜充血。”黃興樺說道,“如果真的有結膜炎,而且是同一種細菌所為,那可以算是另一條感染的途徑。”
“應該是了,丁秀娟的血常規也和王貴一樣,細菌感染。”林榮補充道。
“那就應該是了。”
“不過這癥狀有點輕啊。”林榮又回到了病房門口,透著玻璃窗往里看了兩眼,“我看她現在睡得挺好。”
“不管輕重,至少有了特異性的癥狀。”黃興樺嘆了口氣,會診到了現在才稍稍有了些進展,“對了,你把王貴的血檢報告都傳真一份過來。我們這兒有休克方面的專家,可以在治療方面給你把把關。”
“好好,我這就去辦。”
林榮想要掛電話,沒想到一個年輕的聲音又把他叫了回去:“林主任,別急,我還有個問題。”
“什么問題?”林榮認識這個聲音。
在黃興樺和林榮聊病人情況的時候,祁鏡和紀清也沒閑著。兩人雙雙交流了各自的想法后,忽然發現他們都忘記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我想問問王貴的皮疹。”祁鏡說道。
“皮疹?啊,對了,皮疹!小兄弟不說,我還真就忘了!”林榮馬上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目的性,連忙說道,“皮疹方面,之前真的就只有很淡的色素沉著而已,所以在匯報的時候我沒說清。但現在不一樣,病人的皮疹已經有了發展,出現了很明顯的瘀斑和瘀點。”
皮疹一直都是個很模糊的概念,是皮下出血?還是皮膚表面的突起?有沒有瘙癢感?有沒有破潰?這些之前都不知道,只能靠想象去猜。
紀清一開始猜是淋病造成的全身血行播散的小結節,但現在經林榮一解釋,病情似乎又開始朝向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高熱,全身無力和疼痛,伴皮膚表面的瘀斑瘀點......
這可是祁鏡和紀清的老相識了,去年夏天丹陽的出血熱可是驚動了不少人。但出血熱是病毒感染,病人現在是細菌感染,可細菌感染并沒有能造成皮下出血的例子。
“估計是細菌侵襲皮膚血管內壁引起了小范圍的栓塞、壞死、出血從而出現瘀點瘀斑吧。”嚴虹說道,“不過真到了這種程度,休克的程度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重。”
幾位專家倒吸一口涼氣,休克才多久,病人已經要不行了?
但祁鏡想的還要更遠一些,王貴的病情發展如此之快,那丁秀娟體內的是同一種感染,那發展速度也絕不會慢。別看現在還沒過39度,說不定眨眼的功夫體溫就會竄上去。
真到了那個時候,也就離休克不遠了。
“黃主任,我覺得直接給丁秀娟用藥吧。”祁鏡這時開口建議道,“現在說不定還來得及,要不然按王貴的病程來看,今天白天她的體溫就會突破39,說不定不用等到第二天,她就會休克。”
“你的意思是上三代頭孢還是直接萬古泰能?”
林榮插了個嘴,嘆道:“發現她體溫上來的時候就已經給她用上左氧了。”
“左氧看來是沒用了,直接上萬古泰能吧。”祁鏡說道,“現在她的病情還不算重,可要是再往下拖,真到了休克昏迷,那就晚了。”
黃興樺看了看周圍幾個專家,有些已經開始點頭,而有的則是沉默。
他想了片刻,最后拍板定了主意:“那好,就按你的意思去辦。老林,還是老樣子,情況一小時一通報,千萬別忘了。”
“好!血檢報告馬上就傳來。”林榮聽后掛掉了電話。
這邊的嚴虹聽后連忙起身,點了紀清和幾個危重癥醫生的名,一起去了有傳真機的會議室,希望能第一時間找到對抗休克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