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正坐在讀片室的椅子上,周圍坐了不少緊張讀片的影像學醫生。而李智勇坐在另一邊的角落里,手上舉著祁鏡給的那張紙,來回于陽光和陰影之間,左看右看,猶豫了好一會兒,遲遲沒有給出答案。
漸漸的,他坐定在了椅子上,臉朝向窗外,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幾張影像學圖片里。
這里都是和李智勇共事了好多年的醫生,從沒見他那么猶豫過,病人的情況肯定十分復雜。
祁鏡過來只是想要個建議,急救室里還躺著一個等著診斷的重病人,他的時間實在算不得富裕。又過了會兒,祁鏡實在等不下去,只能起身來到了他身邊,開口問道:“李主任,你看下來覺得是什么?”
李智勇似乎在發呆,被這一問倒是回過了神。他嘆了口氣,放下手里的影像圖,并沒正面回答祁鏡的疑問,反而反問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兒?和女朋友分手了?還是覺得王廷那兒太無聊?”
“沒啊”祁鏡搖搖頭。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爸媽逼你結婚吧!老祁也太心急了,你可不能因為這些俗事耽誤自己的事業啊”
祁鏡被他問了個莫名其妙,見他越說越離譜,馬上答道:“沒這種事兒,最近我一直挺好的。”
李智勇有些不信,又皺起眉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真沒事兒?”
“沒事兒!問我這些做什么?”
“唉,小祁,你退步了呀!”李智勇一巴掌把影像圖拍在桌面上,“這就是個早期肺癌,這么明顯的特征你都看不出來嗎?還要特地來找我?要換成我手下那些人問這種蠢問題,我早把紙揉成團砸他們臉了。”
“其實事情有點復雜”被他教育了一通,祁鏡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當初我可是把你定在了S級,你要知道全醫院影像學S級的不超過一只手,足見我對你的期待有多高。”說到這兒,李智勇翻弄了下他那只厚實的手掌,煞有其事地說道,“要不是你之前表現太耀眼,現在恐怕連B級都拿不到。”
祁鏡沒想到他也有給別人評分的愛好,笑著問道:“那我現在是哪級?”
“B”李智勇猶豫了會兒,還是作了點保留,“A吧,以后看你發揮。”
其實從誤診比例上看,肺炎誤診肺癌的少,肺癌誤診成肺炎的反而要多的多。
有一類肺炎型肺癌的影像學表現就和普通肺炎一樣,有一片肺實質病變,乍看上去和肺炎沒什么區別。這時候有經驗的影像學讀片醫生就會建議結合臨床,或者先打上肺炎,然后寫ca無法排除,進一步完善檢查。
接診醫生在看到這種影像學診斷后,就該先看病人有沒有肺炎的臨床癥狀,然后再決定是不是要進一步檢查。
進一步檢查就兩種,一種是肺部活檢,另一種就是00年后開始在國內慢慢出現的PETCT。
如果是這種類型的誤診,那就是接診醫生或者影像學讀片醫生的經驗不足,診斷下得不夠嚴謹。在這種大環境下,輸掉官司,交錢買個教訓也沒什么問題。
不過這個病人的情況卻都是反的,肺部影像里是最典型的肺癌表現。
胸片上能看到一個孤立的不規則結節病灶,邊緣不光滑,有毛刺和多棘狀改變。進行CT復查后還發現了結節病灶旁有豐富血供,產生了“肺血管集束征”。
就這些變化,但凡少一項,祁鏡和李智勇都不可能那么肯定。
稍有些資歷的讀片醫生見到這些,都會直接在檢查報告末尾打上肺癌可能性大,請進一步完善PETCT檢查或者活檢確診。
而像李智勇這樣的老主任,診斷上或許也會這么打,畢竟是拿給病人看的,一定要嚴謹。但要是哪個醫生打電話來口頭詢問,那他百分百會說“就是癌”。
“肺炎?”李智勇聽了祁鏡說的病情發展概要,有些奇怪,“不可能啊,這明明就是癌。”
“我也覺得八九成像。”
“何止八九成,來100例這樣的恐怕95例都得是癌!”
祁鏡眼睛一亮,笑著問道:“李主任,你也有不自信的時候啊,還有5例呢?”
“這怎么能叫不自信,那5例是沒錢手術和放化療的,反正不做手術不活檢就做不了病理,沒病理檢查報告也就沒法真正確診。”李智勇背靠椅墊,翹上二郎腿,又復看了幾遍圖像,接著問道:“你不是說病人很有錢嘛,醫院沒讓他做PETCT?”
“那家醫院沒PETCT,所以去了其他醫院。”
PETCT是添加了PET技術,能體現細胞生化代謝信息的CT機。
由于癌細胞代謝非常旺盛,常常是正常細胞的好幾倍,所以比起MRI和單純的CT,PETCT都要更傾向于癌細胞的診斷,是影像學中肺癌準確率最高的檢查。
缺點就是檢查成本高昂,一次PETCT不管是部分還是全身,花費都不低。
因為費用不入醫保,所以這種檢查手段就算是影像學最后的殺手锏,也是專屬于有錢人的。
要是病人想省錢,可以選擇挨上一針做活檢,畢竟活檢后的病理學診斷是確診腫瘤的金標準。
“直接做活檢不就完事兒了嘛,有錢人就是講究。”李智勇說道,“就算PETCT查出來是癌,按他那性格肯定還得做活檢,然后才敢上手術臺。”
祁鏡說道,“在換醫院之間隔了幾天,他好像有了些咳嗽咳痰的癥狀。”
“難道看到肺炎的大片實質影了?”
“不是,是看到這個病灶慢慢被吸收了。”祁鏡指著圖像上那塊乳白色的陰影,說道,“從癥狀上來看確實很像肺炎慢慢好轉的樣子,但我覺得沒那么簡單。”
“病灶消失就是病情在自行好轉,那就和我扯不上什么關系了。”李智勇忽然沒了興趣,掏出了自己的手機,“你想再往深了問,就得去找羅唐。”
李智勇拿起手機,打開了里面的小游戲。
“李主任,你剛才說什么?”祁鏡愣在了那兒,眼睛就這么直勾勾地看向桌面,嘴里卻在問道,“病情自行好轉?癌?”
“或許咯,現代醫學才剛開始發展,未知的東西太多了,誰知道會發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呢。”李智勇笑了笑,把雙手大拇指放在了手機按鈕上,抬頭還想看著祁鏡再高談闊論一番,但祁鏡早已經離開了讀片室。
“人呢?”
“剛走。”幾位讀片醫生指向了一邊的大門。
離開醫技樓2樓的讀片室,祁鏡直接走樓梯,快步跑向內急診療室,同時打了個電話給紀清:“喂,老紀,你想想有什么東西可以”
話還沒說完,沒想到紀清就激動地先吼了起來:“祁鏡,你還好意思給我打電話?你郵箱里有整整300多封電子郵件,你讓我一晚上看完?你是人嗎?”
“額”祁鏡眨眨眼,倒是把這事兒給忘了,“拜拜,明天見。”
掛掉電話,他換了個人:“下班了嗎?”
“我今天值班,怎么了?”
“值班值班”祁鏡想了想,“你現在在哪個科?”
“普外8樓。”
“病房值班應該挺輕松的,你可以溜進童淼的主任辦公室,找他那臺電腦上網查查”
“今天8樓是急診夜班。”胡東升用肩膀夾著手機,一手拿著手術記錄板,邊寫著術后病程錄邊說道,“剛做了臺腸梗阻,馬上還有臺急性膽囊炎,我只有10分鐘的空閑時間。”
祁鏡嘆了口氣:“那高健呢?”
“他現在在外科急診,剛才的腸梗阻就是他交接給我的。”胡東升想了想,繼續說道,“不過應該早就下班了。”
祁鏡笑了笑:“看來他今天得加班。”
胡東升聽他的口氣就知道出現了個很有意思的病例,就這么看著高健去解謎,而自己卻要在手術臺邊上拉鉤,實在有點不甘心:“等膽囊炎做完,我抽空下來”
“別搞事兒,安心值班。”祁鏡馬上斃掉了他腦袋里亂七八糟的念頭,“祝你手術愉快。”
再次掛掉電話,祁鏡翻起了通訊錄,找到了高健的手機號碼。
三聲鈴響后,有人接起了電話。祁鏡想都沒想,直接說道:“喂,小健健,恭喜你受到了上天的眷顧,今天怕是要加班了。半小時內,我希望在內急診療室里見到”
可能是祁鏡太過嘮叨,手機聽筒里那個沉悶的聲音聽得有些不耐煩,索性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我是高健的爸爸。”
爸爸?
祁鏡愣在了急診走廊上,呆呆地站了兩秒,沒想到高健的手機會不在他自己身邊:“額,伯父不好意思,剛才我不知道是你。希望能幫我傳個話,就說”
“你就是祁鏡吧?”
中年男子沒有任何想要交流的意思,問題問得非常直接,祁鏡一時半會兒不知道對方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也沒多想就認了下來:“對,是我。”
“高健實習了一天已經很累了,希望你別再來打擾他休息。”
話剛說完,對方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掛掉了電話。
祁鏡很少遇到這種事兒,聽著耳邊的盲音有些想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看來高健這小子家里也不太平啊。”
沒了紀清,又少了左右手,剛才想到的事兒就得他自己去做。
內急診療室里存放最多的就是教科書,內外婦兒、診斷藥理、生理病理都是他們需要時常翻看加深記憶的書籍。此外就是各種醫學雜志、內急診斷流程、急救藥物手冊等等。
缺的書不少,但對現在的祁鏡最有用的,就是疾病大全查詢系統。
丹陽醫院全院有數百臺電腦,不過只有一小部分能上互聯網,其余的只能在院內局域網上工作。而這套疾病查詢系統起碼得等十來年后才會有,現在只能靠書本來替代。
本來他是想去醫院外的醫書店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替代品。
那家醫書店專門為本科實習生服務,面積不大,卻藏了非常豐富的醫學書籍。如果那兒也沒有,就只能去丹醫大的圖書館去碰碰運氣了。
誰知前腳剛要走,高健就打了個電話回來。
“喂,高叔叔,剛才打擾到你了。”祁鏡語氣放緩,聲調拉高,聽上去像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如果還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祁哥,對不起,剛才我在洗澡。”高健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找我有什么事兒?”
祁鏡想到了剛才他爸那態度,顯然不希望兒子再回來:“你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算了吧,我一個人能解決。”
“不,沒事兒。”高健有些興奮。
自從吳正根確診后閑了兩個月,他們就沒遇見什么疑難雜癥。他和胡東升只能一邊練,一邊實習,腦子都快生銹了。
“是不是有好玩的病例?”
“這次有點麻煩,真想來的話就順路去趟醫院外的書店,找找有沒有疾病大全之類的書。”祁鏡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要有微生物大全也一起買下來。”
“哦,其實這兩本我家就有。”高健笑著說道,“就在我爸的書房里。”
“”祁鏡愣了愣,“兩本都有?”
“都有!”(哪兒有了?這是我的書!你沒資格拿走!)
祁鏡在耳邊聽得很清楚:“要是帶不出來就算了,直接去買就是了,書店應該有”
“爸,你讓我過去”高健強裝鎮定,繼續說道,“當然可以帶,沒事的!”(可以個P,逆子!有本事你從我身上踏過去!)
祁鏡點點頭,看了看表:“那一小時后見。”
“書給我,這本書我要用的!”高健經過了一次短暫的搏斗,似乎贏得了勝利,尷尬地笑了笑,對祁鏡說道,“我家離醫院挺近的,騎自行車一刻鐘就能到。”(干什么不好干急診,有本事你別回來了!)
“那好,那就一刻鐘后見。急救室來了個腦外傷的重病人,我人如果不在診療室就在急救室。”祁鏡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他兩眼看向窗外,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這小子也是個醫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