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一早,已入深秋的丹陽下起了小雨。由于是周六,又是清晨,街上沒多少行人,居民小區里也都還暗著,一眼望去都是灰蒙蒙的。
在絕大多數人享受居家舒適的背后,總會有那么一小撮為了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勞苦大眾在默默付出。
麗華小區21號102室,早在半小時之前就已經亮起了燈光,顯得與周圍的底色格格不入。
吳擒虎就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就在三個月前,他還是個沒了工作的混子,和老婆離婚后就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混吃等死。但在三個月后,這位別人眼中的無業游民已經成了一本正經的大忙人。
當初的自由散漫的生活被規劃得井井有條,每天6:45是他起床的時間,工作就從洗漱之后開始。天天如此,風雨無阻。
“昨天傍晚17:44分,有群眾反應文欽街一家炸串店里突發一起食物中毒事件。本臺記者趕赴現場時,現場還算有序,沒有出現混亂,病人已經被熱心市民撥打的120接走,商家也正在配合110調查”
吳擒虎看著電視機里的新聞畫面,邊吃著早飯,時不時還會拿起手機,發上幾條短信。
昨晚上新目標我接觸過了,是她的姐夫,聽說情況并不好
看來又是塊肥肉,仁和醫院那筆單子已經在談了,你這兒也要加把力。等仁和那兒解決之后,我們就全力壓在丹陽醫院這兒。記住!丹陽醫院向來硬氣,沒仁和那么好說話
嗯,放心
“經了解,中毒的是本市丹陽大學一名在讀碩士生,當晚與朋友相約去炸串店吃飯,點了新入菜單的小肉串,沒想到食物中毒。一頓燒烤炸串竟然吃進了重監室”
吳擒虎又抬頭看了眼新聞,把剩下的稀飯和醬菜送進嘴里,然后給手里一位大客戶打了個電話。
“喂,老姜,還在仁和醫院?”
“你不是讓我住醫務科嘛,我就沒回去,在地上打地鋪躺了一宿。”
“做得不錯,勝利就在眼前了。”吳擒虎用肩膀夾住手機,同時抓緊時間收拾碗筷,“我和你說,醫院就怕你這樣的,我們要軟硬兼施,我硬你軟,知道嗎?”
“我懂”
“聽好了,等今天的行政總值班來了,你千萬不能緊張,一定要表現得很悲傷,知道嗎?要哭,一定要哭!”
“可我已經三天沒洗澡了,要不要先回家”
“啊呀,這時候就別管形象了,反而越慘越好!”
“額,好吧”
“總值班如果要和你談,你就談,怎么苦命怎么談。如果他一定要你走法律程序,你就裝傻,不說話也行,反正不管什么條件你都不表態,一切等我來了再說。”
“那要是,那要是報警呢?”
“你放心,不可能的。”吳擒虎抹了抹嘴,笑著說道,“進了醫院后出血沒止住,這肯定是醫院的責任。他們這時候報警不是自毀聲譽嘛,怎么可能干這種事兒。”
“好吧,我知道了。”
吳擒虎不懂什么腦出血、腦梗死,他只知道一點,盡力為那些失去親友的家屬對付吃人的醫院,幫他們討回公道。順帶著,他自己也能撈一點微薄的收入,畢竟做這種事兒總要承擔點風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既然是生意,想賺錢就得走在所有人前面,不僅需要大量的公共衛生信息,還得有廣泛的人脈關系。
后者他倒是有,多年混跡灰色地帶讓吳擒虎認識了不少人。但前者并沒有那么容易,想要順利拿到第一手資料需要付出不少代價。
為了消息足夠靈通,從入行那天開始,早中晚新聞就成了他的必修課。
當然,光有這些還不夠,畢竟新聞里報道的都是有些影響的新聞。而在整個丹陽,能靠醫鬧解決的案子卻是數不勝數,一味地坐在家里看新聞可不會有訂單。
為此吳擒虎在全市醫院都撒了網,有些分派了自己的人手,有些則是自己親自去照顧,專挑那些病人家屬套近乎,推銷自己。
姜雄就是前幾天蹲仁和醫院時的收獲。
“我們采訪到了參與這次搶救的丹陽醫院紀醫生,紀醫生你好,請問這次食物中毒波及了多少食客?”
“來我院就診的有三人,一位重癥還在重監室,另外兩位是輕癥,已經基本清除了毒素。”
“那位重癥病人現在有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暫時還沒有,我們出具病危通知書告知了她的姐姐和姐夫,詳細說明了她的情況。”
“那,這是一種什么毒素,怎么會那么厲害?”
“初步判斷是氟乙酰胺,一種強效滅鼠藥,又稱敵蚜胺、氟素兒,口服超過100mg就有可能致死。來的時候病人呼吸就已經不太好了,在洗胃的同時,我們給她上了呼吸機作機械輔助通氣,同時用特效解毒藥乙酰胺來治療。”
“看來這次中毒非同小可,我聽說120急救車出動非常及時,還有熱心市民現場做了相應的急救措施,不知這是一種什么急救方法?有沒有效呢?”
“哦,用的是大劑量烈酒灌服,在對付氟乙酰胺中毒的時候還是有一定效果的。不過如果病人有嚴重的胃潰瘍和胃出血史,我個人還是建議等120急救車到場,把急救的工作交給專業人士來做。”
“好的,謝謝你紀醫生”
吳擒虎看著屏幕上那位相貌出眾的年輕醫生,輕哼了兩聲,抬手關掉了電視:“說的頭頭是道,病人還不是快不行了。”
清洗完碗筷,把家里整理干凈,他比平時早了10分鐘走出家門。
實在是今天的日程排得太滿,等不到早新聞結束了。反正最后10分鐘也都是天氣和居民鄰里間的日常糾紛而已,信息量遠沒有中間10分鐘來得高。
他工作的第一站便是仁和醫院,姜雄還在醫務處等著他呢。
車禍、腦出血、全身多處骨折,這些都是病人和家屬最痛恨的東西,但換成吳擒虎,反倒成了他的最愛。聽到這些詞,他眼前就仿佛浮現出了整沓整沓的百元大鈔。
尤其是腦出血,一個保守治療會死,上手術臺更容易死的疾病,對醫鬧發起人來說,簡直是老天爺的莫大恩賜。
依他的判斷,只要敲到這筆錢,他就能一次性賺上5000。
才入行沒幾個月,他存折上的數字就已經過了六位數,比起辛辛苦苦干活,這行來錢實在太快了。
從麗華小區去仁和醫院有些距離,吳擒虎放棄了自己的助動車,當街攔了輛出租。剛上車坐穩,給司機報了目的地,他的手機鈴就突然響了。
吳擒虎一看來電顯示,馬上提了精神,接起電話:“喂,齊先生啊,那么早打電話過來,難道出什么事兒了嗎?”
“吳老哥,我,我”
電話那頭聲音很輕,喉嚨里拖著長音,隱約還能聽見一個大男人的哭腔:“我妹她,恐怕要”
“別急,你別急!”吳擒虎知道昨晚上撒的香餌起效了,連忙勸道,“慢慢說,我聽著。”
“剛才,就在剛才,我進了重監室看過我妹了,情況不是太好。她身上就掛了一瓶水,嘴上打著呼吸機,也沒看到用什么別的法子。都一晚上了,還是這樣,我就”
對方語速忽快忽慢,情緒處在隨時都會失控的邊緣:“我總覺得醫生沒盡全力,是不是在拖時間騙我們錢啊?”
“他們真就拖著不管啊!?”
吳擒虎見時機成熟,連忙開始火上澆油:“以前我就見過一個,覺得就不過來索性不救了,給病人用最貴的藥,后來人死了,錢也沒了,非常慘。”
“啊?還有這種事兒?”電話那兒有點后怕,連忙問道,“那我妹會不會也和那個人一樣?”
“這我可說不準,不過說不定還真有這種可能。”
吳擒虎頓了頓,說道:“你先別急,我上午呢要去仁和醫院見個朋友,他也遇到了點醫療上的麻煩,我去幫他看看。等下午我空下來就去你那兒,到時候再給你出出主意。”
“吳哥,你昨晚上可說過有事兒能找你的。”對方明顯被調動了情緒,聲音也拉高了好幾度,“我們對丹陽也不熟,也沒個認識的醫生,唯一能依靠的恐怕就是你了。”
“對,我說過,你們有事兒可以盡管找我。”
“現在事情到了這一步,小君人都快不行了,她姐都暈過去兩回了”
“沒問題的,你真的不用太緊張,丹陽醫療這塊兒我很熟的。”吳擒虎基本摸清了對方的想法,連忙安慰了一句。
話聊到這兒,他心里也總算有了底。
說到底對方不是本地人,就算昨晚上還有戒心,但事到如今能有人肯幫忙就已經很不錯了。沒人肯放過眼前的救命稻草,能抓緊就一定要死命抓緊,要不然就會掉進無底深淵。
對于吳擒虎來說,現在家屬已經基本信任自己,接下去的處理方式就是和其他人一樣了:“你千萬別急,也別一個人去找醫生去理論。他們說話一套套的,嘴里全是規定,你肯定說不過他們,一切等我下午過來看了再說。”
“吳哥,小君身邊就我和她姐,真的全靠你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說完,他們倆便結束了通話。
吳擒虎斜靠在后車廂的靠墊上,看著窗外安靜的街道,心情格外舒暢:“又一筆到手,丹陽醫院接下去該怎么鬧呢?”
此時遠在丹陽醫院急診大廳的座椅上,正巧也有一個人掛斷了電話。他看向身邊一位醫生,笑著說道:“搞定了,就等這小子自己上鉤。”
“你”
紀清看著面前的家伙,實在不知該怎么說他,“其他我不管,只是謊報病人病情這一點,酒精會不會被警察帶走?”
“謊報?”
“之前來采訪的,我都按你說的去說了,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紀清確實有些驚慌,在這方面毫無經驗,“不行,如果要追究責任,我肯定第一個把你供出去。”
“你哪兒謊報了?”祁鏡挑了挑眉毛,覺得很奇怪:“那小姑娘難道沒在重監室?”
紀清點點頭:“在啊。”
“那你昨晚上沒開病危通知書?”
“病那么重自然要開。”紀清無奈地點點頭:“但因為洗胃、乙酰胺和酒精的三重作用,她的情況馬上就有好轉了。”
“人就在重監室躺著,好轉了又怎么樣?難道你忘了我給你看的文獻?氟乙酰胺殘留率有多恐怖你忘了?”祁鏡晃了晃手里得手機,繼續說道,“再說了,王主任昨晚上是怎么告誡你的?這人能離開重監室么?”
紀清實在說不過他,只能搖搖頭。
“那不就結了。”祁鏡起身,說道,“一來醫院就出具了病危通知書,接下去起碼得在重監室里觀察三天。同時,這段時間她還得多次洗胃,乙酰胺起碼掛一周,防止毒素反撲。這幾個因素在,她稱得上是重病患吧?”
“行了行了別說了,你都對!”紀清連忙讓他收聲,“我去接班查房了。”
“那我再去重監室看看她。”
現在的陳亮君睡在重監室的1床,已經脫離了危險,正在和身邊一位姑娘聊天。不過氟乙酰胺排除起來并不快,現在的她顯得有氣無力。
見祁鏡進了大門,兩人紛紛看了過來。
“電話打完了?”陸子珊問道。
“嗯。”祁鏡笑著點點頭,“時間不早了,你快去仁和醫院吧。聽電話里的聲音,那家伙已經往那兒在趕了。”
“喲,確實不早了。”陸子珊低頭看了看手表,笑著對床上的陳亮君說道,“好妹妹,我就先走了,要是遲到肯定會被老師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