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診斷
中西醫結合是國內特有的詞匯。
中是中醫,這點毋庸置疑,但西卻帶著一絲歧義。最早肯定對標的是西醫,但隨著國內醫療發展,醫生們發現自己嘴里說的西醫并非真的西醫。
現在的西醫指代著基于現代科學理論而產生的現代醫學。
不論是從文字排列的先后順序,還是兩者對立的層次,創造這個詞本身就是有所傾向的。中在前,西在后,自然以提升中醫的地位為主,同時里面也有靠著現代醫學的理論來互相取長補短的意思。
想從兩個理論互不相干的東西里找到相似相通的部分,本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有時候就算找到了,也很大概率沒法用于臨床。
這就需要專做中西醫結合的醫生們潛心研究了。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中西醫結合整體上并沒有按著這條艱難的道路去走,而是礙于雙方互不care的理論基礎,折中選了條捷徑。
既然國人那么喜歡中醫,那就扒一些古代的方子,既然國人不喜歡中藥炮制的方法,那就用些現代工藝。
研究中藥有效成分?
沒必要,中藥有配伍禁忌,老祖宗都給你研究得明明白白了。能待在方子里的都是必須存在的東西,根本不用改。
做臨床實驗看副作用和療效數據?
沒必要,中草藥綠色環保,怎么可以有毒副作用。更何況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東西,那么多人都吃過了,能留下就已經驗證了這一點。
千人千方?
沒必要,我們要用西醫科學的標準去量化去統一,怎么可以有這種東西。再說了,用了這些還怎么用生產流水線去做藥?成本那么高怎么賺錢?
至此,中成藥開始大行其道。
有效成分研究現有藥方,臨床實驗成本千年傳承,最吃錢的兩個步驟全沒了,有些直接就能上生產流水線。而最惡心的是,有些制中成藥的公司自己都不信這些藥,還會往里摻西藥的有效成分,混淆視聽。
如此低的研發成本,而它們的賣價卻越來越高,反倒是經過十多年研究和臨床實驗的西藥,一過專利保護期就會被做成白菜價。真正想做研發的,看著眼前滿地的尸體,只能選擇轉型。
在那些藥商眼里,能在合法的范疇里賺更多的錢才是最重要的。打著情懷牌,手里還捏著支持國粹的財富密碼,最后賺得盆滿缽滿。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中醫藥方里滿是糟粕,真正有效的方子肯定有,但比例并不高。而那所謂的千年傳承,在那種毫無科學理論共識的古代,非常容易受到宗教、文化、政治和國家實力的左右。
真能傳下來的東西,是當時的文化背景允許傳的,中醫外科的消亡就是個很直白的例子。
不過數千年傳承要說全都沒用那肯定不對,但總是在那兒崇古貶今就有些過分了。
尤其當人們享受著現代科技帶來的現代生活,學習著近現代才出現的數、理、化知識,建立了科學觀,身后的國家也靠著這些科學技術日益強大,最后這幫人卻反過來不認脫胎于高新科學的現代醫學,這就非常魔幻了。
以祁鏡的原話來說,那就是小說看多了,看得腦子出了問題。
中醫當然有醫術厲害的人物,以祁鏡凡人的思維很難去系統地否定它的存在。而中醫的理論基礎太過高深難懂,后續又需要大量病人慢慢喂大,這就限制了它的普及率。
沒有普及,能拿得出手的中醫就只限于極少部分精英,面對十多億百姓卻只能走精英路線,這就是某些人眼里的“沒落”。
可要是只拿著現代醫學的東西,把所有中醫內容一桿子打死,那就違背了最基本的科學態度。什么都不去驗證,只以自己的經驗去判斷一件事物本身就是不對的,平添爭議。
中西醫結合不是喊喊口號,用點中成藥,而是要用一種審視的態度去溫故知新。這不是去炒中醫的冷飯,而是真的做研究,用所學科學的方法去解構以前的東西,然后進行重建。
這才是祁鏡眼里的中西醫結合,也是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能成為首個可被治愈白血病的重要原因。
剛聽到兒子得的是白血病,王子浩的母親是崩潰的。
尤其在做了血涂片和骨髓涂片后,血液科會診的主治醫生明確了病因,又給病情下了個基本的基調:急性、病情發展快、后期容易轉為危重癥、致死率也極高。
這時候,眼淚根本已經不足以表述他們的心情。
王子浩肯定是不幸的,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者把范圍縮小到白血病患者,他又顯得格外幸運。因為從預后的角度來看,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是最好的一種。
它得益于全反式維甲酸這款藥物,早在上世紀80年代,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治愈率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其實說白了,維甲酸就是維生素A的代謝中間產物,原來用于皮膚病治療。后來發現了動物口服后,能導致細胞過度分化,有嚴重的致畸作用。
但國內血液科專家王振義靠著逆向思維,首先將它利用在了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中,用來幫助誘導分化那些分化受阻的早幼粒細胞。就像脂肪吃多了會高血脂,平時醫生都是讓人盡量控油少吃。但在那些極端貧困地區的人眼里,這些就是補充熱量的食物。
當然王子浩的病情的危險性也是真的。
才過了不到短短半天的時間,白細胞繼續往上升到了13左右,血小板降到了70。皮膚瘀斑迅速擴散,牙齦也有了出血傾向,高白細胞血癥、凝血功能破壞已經初具規模,再往下發展將會非常危險。
這例突發的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成功引起了三院血液科的注意。
平時遇到的白血病大都已經進入了病情的中期,病人往往都會等癥狀足夠明顯才會來醫院。可王子浩現在才剛出現癥狀,身體還沒反應過來,基本算是急幼粒的超早期,這是非常少見的。
明確診斷后,血液科又下來了兩位副高,不僅早早安排了孩子的床位,更是給出了一個比較不錯的治療方案:“先給他降白細胞,控制感染,同時抬血小板。”
“嗯,維甲酸也不能太早用......這個病人不簡單,要好好琢磨琢磨。”
“希望他對維甲酸足夠敏感,別像前兩個那樣出現耐藥的情況。”
按理說兩名血液科副高在那兒討論病情,金成棟這個消化科主治沒辦法也不應該胡亂插嘴,但他心里總有個疙瘩,實在不吐不快。考慮了好一會兒后,金成棟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老師,我聽說現在可以用砒霜配合維甲酸一起治療急幼粒。”
“砒霜?”
兩位副高面面相覷了一番,對突如其來的新療法非常感興趣:“誰用的?有論文嗎?”
“不會是去年的大會上宣布的吧?我們正巧沒去成。”
“有可能。”
金成棟不知道首先開創這個療法的是誰,只知道是個討人厭的家伙給他提的意見:“聽說是明海一家血液研究所搞出來的新東西,經過了很多年驗證,療效已經非常可靠了。”
“有多可靠?”
“五年治愈率在90左右。”
“那么高?”
“嗯,最近國外也開始用了,效果不錯。”金成棟從手邊拿出了一張紙條,說道,“這是那家血液研究所的電話,我覺得咱們可以試試。”
如果療法需要用到比較少見的特殊藥物,恐怕三院會放棄這個病人,讓他們去明海治療。王子浩的父母并不是承擔不起異地治療費用的人,比起孩子身體健康,這點錢不算什么。
但砒霜實在太普通了,比起原本使用的化療藥物來說,這簡直就是降維一般的存在。
門檻那么低,兩位副高自然希望自己能掌握最新的治療技術。沒有什么比親手治療病人更容易提升經驗值的了,金成棟剛拿出電話號碼,他們就打了過去。
結果很不錯,下午就會有一份治療指南傳真到三院血液科病房。
在聽到這個消息后,王子浩的父母心情復雜。孩子病情一落千丈,從過敏到白血病只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但三院的醫生還是給了他們很大的希望。
對于醫生,夫妻兩人還是給予了最大的感謝:“金醫生,謝謝。”
金成棟點點頭,嘴上又安慰了他們兩句,但腦袋里裝的卻是另一個人。
入院的時候王子浩的檢查報告沒什么問題,可別人愣是從一堆看似正常的報告里找到問題,并且一直跟蹤驗證,說不佩服是假的。如果不是他在那兒裝作家屬施壓,或許這張報告單結果得下午才會入自己的眼。
等他看出血報告異常背后的原因,反應過來找到血液科,恐怕急診早班早就下班了吧。
血液科會診容易,但做血涂片和骨髓涂片需要時間。就算打上加急,就算三院的檢驗科再強,這兩個檢查也不是立刻就能做出來的。下午四五點做了檢查,血涂片晚上就能出報告,但骨髓起碼得等到第二天。
將診斷提前了整整一天,又給了那么好的治療方案,金成棟只能自嘆不如:“你們還是多謝謝隔壁醫療中心的那位副院長吧。”
“祁醫生?”
王子浩的父母對祁鏡有印象,昨天他們還起過沖突。兩人四處張望了幾眼并沒有看到祁鏡的影子:“祁醫生人呢?剛才還見了他的。”
“他手里好像有個產科病人做復查,待會兒還得旁聽一個醫療鑒定”
“原來他是婦產科醫生。”
“可隔壁醫療中心好像沒有婦產科啊。”
別說他們倆了,就連金成棟這個高年資主治也搞不懂祁鏡究竟是干嘛的。為什么一個內科急診醫生會那么了解血液科的治療方案,又為什么會有婦產科病人
“他回去之前應該還會來看你們的。”
“哦哦,真是被我們遇上負責任的好醫生了。”
金成棟對這句話沒什么意見,只不過醫生是個好醫生,就是人有點不太正經。
他笑了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現在的祁鏡人正在ct室,坐在肖玉旁邊,而機器里躺著的就是邵莉的那位朋友。
之前復查b超沒發現問題,可以把理由歸結為三院b超實力不夠,可這次肖玉全程陪同,也依然什么都沒看到。昨天吃了甲氨蝶呤后今天上午重做的hcg根本沒有下降,也依然維持在5000左右。
這讓肖玉更偏向了祁鏡的判斷,絨癌。
既然子宮沒問題,那就順著祁鏡的意思擴大視野范圍,往全身去找。異位絨癌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考慮到絨癌的惡性程度,越早確診就可以越早用藥物干預,就算預后不好也還是有一線希望的。
“媽,這兒!”
祁鏡很快在胃底部發現了一片增厚陰影:“應該就是這兒了。”
肖玉看了兩眼后又來回切換著攝片,最后確認了病灶范圍:“還真有可能是異位的ca,得盡快做病理。”
“這個地方做病理得讓消化內鏡來干活了。”
CT檢查很快就結束了,肖玉沒有多做解釋,現在證據充分,三院婦產科完全有能力做診斷。一旁的祁鏡也只是和邵莉說了兩句:“情況不容樂觀啊。”
“怎么了?”
“是ca。”
祁鏡礙于病人站在一旁,依然用了縮寫,好在邵莉最近在看醫學書,多少懂這兩個字母代表了什么。但她心里震驚,臉上保持著原來的表情,不動聲色:“不會吧。”
“接下去你們直接找婦產科吧,讓她們好好看看ct。”祁鏡說道,“之后可能還要做胃鏡活檢,最后確診必須要有病理報告才行。”
她本以為朋友只是遇到了渣男,自發流產而已,誰又會想到普通的流產竟然變成了ca:“這個這個ca預后怎么樣?”
祁鏡眨眨眼,沒說話。
邵莉太懂了,無言以對便是說明不好。她側過身,擋住了自己的嘴型,壓聲問道:“能手術嗎?”
“碰到了淋巴,我看著不太好處理。”
邵莉還想多問兩句,祁鏡還是攔住了她:“畢竟是三院的病人,你們先讓三院看著。如果她想要轉院,可以考慮一下我媽。至于別的,我不是婦產科醫生也說不清楚。”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邵莉只能點點頭:“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