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格隆的授意下,伯爵在幾天之后,向伽羅華遞出了邀請的信函。
為了保密陛下的行程,在信函當中,他并沒有直接說皇帝要召見他,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請他過來一敘。
而伯爵指定的見面地點,正是之前他把伽羅華短暫關押的地方——也就是他來到巴黎之后購買的第一所房子。
在接到了這份邀請之后,伽羅華雖然心有疑惑,但還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就答應了下來。
在約定的那一天,他乘坐一輛出租馬車,來到了這所屋子之外。
很快,仆人就將他送到了伯爵的面前。
“很高興再見到您,先生。”在兩個人見面時,伯爵主動向伽羅華打了招呼,還熱情地向他伸出了手來,“希望來我這里,不至于讓您感到不自在。”
“完全沒有不自在,伯爵先生。”伽羅華也很有風度地和伯爵握了手,“事實上,在因為各種瑣事纏身之后,我倒是懷念當時在這里與世隔絕的日子了……有時候我甚至想要再回來住上一段時間——”
“如果您真的這么想的話,我倒是可以滿足您的愿望……”伯爵看出了對方只是在開玩笑,于是他也順著他的語氣開起了玩笑,“不過這一次,我得收您房租了,畢竟這并非公事。”
“那還是算了吧,這里的房租我應該負擔不起!”伽羅華爽朗地笑了起來。“作為一個窮學生,住在又老又破的公寓里更適合我。”
這個年輕人如果愿意開口的話,陛下或者伯爵都會很樂意來個舉手之勞,給他一筆足以改善生活的金錢,但是骨子里的驕傲,讓他不愿意跟人開口要錢,寧可拿著微薄的生活費,過著窮學生那種窘迫的日子。
一想到這里,伯爵突然沉默了。
他突然發現,在悄然之間,自己已經遠離了貧窮,甚至不再能夠感受到“貧窮”了。
他住在豪宅里,有仆人有管家,皇帝陛下慷慨賞賜了他爵位、官職和大筆金錢,而在他決定和瓦朗蒂娜訂婚之后,瓦朗蒂娜從自己爺爺和母親那邊繼承的財產,在未來也可以歸他取用。
而且,自己現在不僅僅身家豐厚,更是“身份貴重”。
他雖然官位不高但是參與機要,定期能夠面見陛下,而平日里打交道的人也往往非富即貴,在這些人當中,“有錢”已經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特點了。
也就是說,自己正在變成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不再和普通民眾處在同一個世界里。
他在內心深處,很排斥這種感覺,因為他仍舊堅信,不管如何飛黃騰達,他還是那個馬賽小市民的兒子,而不是什么塔列朗編造出來的“意大利貴族后裔”。
所以,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他想要盡力去幫助那些身處困境的人們。
“抱歉,我剛才只是開玩笑而已,我邀請您過來做客,完全免費。”他誠懇地向年輕人道歉。
“不……您這樣反倒是讓我不好意思了,您沒有任何義務對我慷慨。”伽羅華固執地搖了搖頭,“在巴黎,有成千上萬名忍受貧困的青年學子,而我是他們一員,所以我并不特殊。如果他們能夠忍受這種苦寒求學的生活,那么我也能夠做到。”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不過,我深信我今天的困頓只是暫時的,遲早我能夠用我的雙手,獲得我所有夢寐以求的一切。除了個人私利之外,我相信我能夠讓人們在未知的海洋當中遨游得更遠一些……人們會因此而感激我的。”
伽羅華的這番話,聽得伯爵嘖嘖贊嘆。
他從對方身上看到了年輕人的血氣方剛,激情洋溢,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期許。
他也曾經是這樣的人。
雖然他沒有這個年輕人那么聰明的頭腦,但是他也是地中海上最優秀的水手之一,帶著雇傭自己的商船馳騁于大海之上,征服千里波濤。
“我完全相信您辦得到這些,先生。”他點了點頭,附和了對方的話,“雖然我不懂數學,無法直觀地感受到您的才華,但是陛下對您的態度,已經讓我堅信,您是一個世所罕見的天才,就像是是過去的拉格朗日他們一樣……所以,我無比期待您的名字銘刻在我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的那一天。”
說到這里,他又謙虛地苦笑了一聲,“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可以煊赫一時,令人畏懼,但是一旦我死去,那整個世界就會快速地遺忘我,因為我只是個隨時可以替換的人罷了。而只有像您這樣的人,才能夠被世人長久地記住,因為您真正能夠推動文明的發展。”
伯爵的尊重的贊美,讓伽羅華聽得極為欣喜。
“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伯爵先生。在我看來,身處高位卻還能夠如此謙遜和自省,您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您也許不能推動文明,但您能夠保衛它,而許多和您一樣手握大權的人,卻只能起到負作用……所以,我也很欽佩您。”
“哈哈哈,我會把您的評價記在心里,并且時時引以為傲的。”伯爵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在一陣寒暄之后,兩個人可謂是賓主盡歡,他們之間若有若無的“友誼”也隨之又加深了一分。
在交談了一會兒之后,一位手下走了進來,悄悄地在伯爵耳邊說了幾句話。
伯爵聽完之后,立刻眼睛一亮,然后又把視線放到了伽羅華身上。
“先生,陛下來了,今天他想要在這里再接見您。”接著,他對伽羅華解釋,“很抱歉,我剛才隱瞞了您,不過職責所在,相信您應該能夠理解我的。”
伽羅華心里一陣吃驚,沒有立刻答話。
事實上,在來之前,他心里就隱隱間有了猜測,這次伯爵把自己叫過來,是不是又是陛下的意思。
但猜測被證實的時候,這還是讓他感到驚異——畢竟,他知道,能夠被皇帝主動接見兩次的平民,哪怕不是“唯一”,絕對是極少極少的。
他還真是把我當回事啊……
一時間,伽羅華心中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哪怕他現在還是傾向于共和主義,但年輕人的虛榮心還是會因此得到極大的滿足。
而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連忙對伯爵搖了搖頭。
“不,我當然不會責備您,您必須要對陛下的安全負責,完全可以理解。”
就在兩個人的對話之間,門被仆人打開了,接著,一身便裝的艾格隆,大踏步地走到了兩個人的面前。
一進來,艾格隆的視線就落到了伽羅華的身上。
伯爵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向艾格隆行禮致敬,而受到伯爵的感染,伽羅華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接著,他先是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微微地向皇帝陛下躬了躬身。
“很榮幸再次被您召見,陛下。”
“我也很高興能夠再見到您,伽羅華先生。”艾格隆做了個手勢,示意兩個人都坐下,然后隨意地也坐了下來。
“很抱歉,我給您帶來了些許的意外,不過我想,我應該能夠彌補這個小小的過失。”坐下之后,艾格隆又微笑地看著伽羅華,“您看上去比上次見面時氣色好了不少。”
當再一次近距離的面對年輕的皇帝陛下時,伽羅華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排斥和緊張,反倒是有點小小的激動。
在上次,因為突然“預防性”被抓,他對“波拿巴皇朝專制體制”充滿了怨念和憤恨,面對皇帝時也毫不客氣,但是兩個人深入交談之后,他卻對年輕的陛下刮目相看了。
陛下能夠和他討論他寫的論文,而且居然理解自己所闡述的東西——雖然不是特別懂。
只需要聊個幾分鐘,伽羅華就已經相信,這位陛下,肯定是此刻歐洲各國君主當中,學識最豐厚的一個。
而且,除了學識之外,伽羅華還從陛下的身上感受到了尊重,不是那種浮于表面的、禮貌性的虛偽尊重,而是真正的人格上的尊重,是幾乎完全的認可。
陛下稱呼他為“天才”,他相信,這肯定是真心的——因為,陛下沒有任何理由說假話來討好自己。
所以,在陛下這里,他得到了此生最大的肯定和認同。
不光是精神上的激勵而已,在見面之后,陛下還大筆一揮,幫助自己解決了學業問題,讓他恢復了學籍。
哪怕一貫高傲的年輕人,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份“大恩”。
此刻,面對陛下的時候,他的心里依然沒有畏懼,但有敬佩,還有一點點深藏于心的感激。
“謝謝您的幫助,陛下。”帶著這種復雜的心情,他鄭重地向艾格隆道謝,“我很高興,您給了我一個當面致謝的機會,并且我愿意和您暢談任何話題,為您貢獻我所知的一切——只要您不嫌煩的話。”
“我很樂意和您暢談學術問題,可惜我不是數學家,這是我力所不及的,所以我想問下另外一個問題——在我專業領域的問題。”艾格隆笑著回答,然后話鋒一轉,“我收到了第一屆高等文官考試的名單,上面有您的名字,您報考了,對嗎?”
“您居然在這一堆考生名單里注意到了我的名字!”
伽羅華簡直有點受寵若驚,連忙點了點頭,“是的,在聽說這件事之后,我決定報考了,并且最近我為此做了許多準備,我相信我有能力通過。”
“我也相信您絕對有這份能力。”艾格隆點了點頭,“不過,我倒是覺得有點可惜了……您的才智,用在數學上豈不是更加合適嗎?這一片領域更需要像您這樣的天才,至于政府的事,對您來說是屈才了。”
艾格隆的話是真心的,但是在旁人耳中聽起來,卻有點像是在“婉拒”,于是伽羅華一聽就急了,連忙為自己辯解。
“我希望盡我所能地為法蘭西人民服務,而這是我最好的機會。至于學術……我依舊會熱愛它,而且我會繼續從事相關研究的,這一點您不用擔心。”
看到伽羅華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樣堅持己見,艾格隆也只能在心里無奈嘆息。
看來,讓法國人,尤其是聰明的年輕人,遠離政治,這顯然太難了。
“我記得我曾經勸告過您,不要去涉足政治,不要在這種地方浪費自己的精力,冒無謂的風險。”艾格隆嘆了口氣,然后繼續說了下去,“可惜,您看上去還是沒有聽進去啊……”
看到陛下如此惋惜的樣子,伽羅華心里不禁尷尬了起來。
作為一個驕傲的人,他不愿意被人看成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可是,他又不愿意放棄自己此刻的目標。
于是,他思考了片刻,再重新開口了,“陛下,雖然我們只見過兩面,但我相信我的性格您是看到了的。我對拉幫結派,人事斗爭從來沒有興趣,我只有一顆愛國的心,我不會故作謙虛,所以我承認我是個聰明人,正因為聰明,所以我更有一種使命,我要把我的才智盡數發揮出來,為國家的進步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無論是科學發明、還是主持建設,這些都和國家息息相關,我不能遠離它,而應該擁抱它——”
“好吧,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不再勸說您了,我祝您在接下來的考試中好好發揮。”眼見勸說無效,艾格隆也不再堅持,只是聳了聳肩,“恭喜您,共和主義者伽羅華先生,您馬上可能就要為一位皇帝效勞了。”
“我是一個共和主義者,而且以后大概也會是。”對于他的玩笑話,伽羅華認真地回答,“但即使如此,也不妨礙我加入到您的政府當中。因為法蘭西的利益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無論它是何種政體,它的人民也將永遠在那里,如果我在帝國政府當中能夠做出我力所能及的貢獻,那也不枉我一番努力了。”
接著,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另外,陛下,我支持共和制并不意味著我反對您,如果我們的君王是您,我們的大臣都如同基督山伯爵大人一樣,那么我也不會反對帝國。不過,誰又能夠保證,未來一直都會如此呢?專制政體無法保證它的領袖一直賢明,而當暴君出現時,一切就糟糕透了。”
對于伽羅華愿意效忠的宣言,艾格隆心里也頗為竊喜。
愚眾的歡呼毫無意義,因為即使一條狗坐在皇位上他們也會歡呼,唯有智者經過謹慎觀察和思考得出的支持,才真正具有分量。
看來,我確實還是深孚眾望嘛……艾格隆得意地想。
這讓他更加干勁十足了。
接著,面對著伽羅華,他既驕傲又直白地說了自己的心里話。
“先生,我永遠不會忘記,波拿巴皇朝是因為革命而生的,它是法國人民對自由的渴望和對混亂的恐懼,中和起來的產物。所以,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子孫,我們都會記得,法國人民永遠有推翻皇朝的權利,如果我的子孫不肖,淪為了暴君的話,那么它就命該滅亡——對此我反而樂于看到。”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當然,我會盡我努力地教好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