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我們借貸的話,那些人破產只會更快。我不會厚著臉皮說我們拯救了誰,但我們也沒有把一切變得更糟……”
蘇德利的自辯,引得身邊的同行們一陣附和。
說實話,這并不僅僅是他們的辯解而已,更是他們內心真正所想的。
從蒙昧時代開始,人類社會就一直籠罩在殘酷的剝削和壓榨當中,貧窮和饑餓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人們的視野,一個人因為辛苦勞作而在三四十歲死去是每個人司空見慣的常態,所以,這些話當然可以說得毫不心虛。
艾格隆心里也清楚這一點的。
他說這么多,根本就不是指望一群高利貸者良心發現——干這個行業的要是有良心那才怪了。
“先生,您說得也許是正確的,也許是錯誤的,但是對我來說,這完全不關緊要。”艾格隆又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接著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關心的不是對錯,而是我的寶座!”
說完之后,他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后指了指自己剛剛坐過的椅子,“這個座位,是我父皇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我耗費了無盡的心力才重新奪回來的!為此我們兩代人付出過多少代價,我相信你們也完全知道……”
一邊說,他一邊掃視著在座的人們,而這時候,被他突如其來的威風所威懾,沒有人敢于直視他的目光,紛紛低下了頭。
“既然奪下了這個座位,那我就必須牢牢地抓住它,不光我要為自己抓住它,我還要為我的子孫們抓住……因此,我無法容忍帝國的根基被毀壞!更不能容忍任何人造成農民廣泛的破產潮,讓各地出現衣食無著的流民……也許,在未來農村注定要凋敝,人們會集聚到城市當中,但絕不是現在!而你們,卻在不斷地利用各種債務合同,將農民推向破產的境地,就算那些沒破產的農民,也只是在你們的債務契約下茍延殘喘而已,你們在毀壞一片美麗的鄉村,換句話說,你們就是在挖我皇座的根基!”
說到這里,艾格隆的語氣越發殺氣騰騰起來,“你們可以宣稱自己清白無辜,也可以說自己的財富都是靠誠實合法的經營而集聚起來的,沒關系,你們說什么都行。但是,我這里不是在跟你們法庭對峙,我是在保護我的皇座!為了保護它我不介意做任何事,也不在乎付出任何犧牲!而你們,現在就是在和我作對,我完全確信這一點,而且我已經準備好要使用任何手段來保護我的皇位了。”
艾格隆此言一出,所有人頓時都面無血色。
先皇的威名人人皆知,現在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清楚。
他是肯定不介意殺人的。
一想到這個事實,眾人心里自然驚懼萬分。
而艾格隆對自己造成的效果也非常滿意。
他現在面對的問題,就是這些高利貸者們的所作所為,大部分是符合現行法律的,如果他只是在這里講什么道德原則,那根本無濟于事。
所以,他干脆就跳過法律,拿自己的統治根基來做論點。
反正在這個年代,他有著強大的君主權力,他如果不在乎輿論的話,他真的可以把這些商人都處決。
當然,他倒是沒有想過把他們都處決——因為這是一個普遍性的社會矛盾,光是殺幾個放貸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要用恐嚇把這些人都嚇唬住,然后再進行他想要的改革。
沒錯,在這種“一團亂麻”的情況下,他不關心什么法律或者道德問題,他關心的是怎么樣收拾爛攤子,并且讓事情變得好轉起來。
他需要這些高利貸商人的配合——這些人壞歸壞,但是他們手中掌握著大量的資金,而且有著多年的經營經驗,熟悉每一座村莊的具體情況,絕對比他手底下的官員們更懂。
他們作惡的時候,自然可以把農民趕上絕路,但是如果他們“被迫”行善的時候,他們也可以幫助政府,盡量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價,盡快扭轉鄉村破產化的趨勢。
當然,想要讓他們行善,光是靠什么苦口婆心的勸說沒有任何意義,殺雞儆猴也是不可或缺的,他需要用幾個倒霉蛋來作為“示范”,讓人感受到他的決心,以及和他作對的代價,更是打碎他們有恃無恐的心理。
在把這些高利貸者叫過來之前,他已經經過了幾天的調查,他已經大致摸清楚了這些人的情況。
蘇德利和戈貝坦,是這群人里面資本最雄厚的,他決定干掉一個,招安一個,把留下的這個人,吸納到自己準備好的新體系當中,充當不可或缺的經理人和顧問。
至于干掉誰,無所謂,全看他自己心情了。
剛才的一通輸出,讓他看出來了,蘇德利的口才很好,思維敏捷,也有膽識,難怪可以崛起成為一個巨富。
接下來就該看看另一個人的表演了。
于是,在震懾住了這些放貸人之后,艾格隆又不緊不慢地開始了自己下一輪的表演。
“請問,誰是戈貝坦先生。”
艾格隆的問題,總算打破了此刻沉寂的氣氛。
“陛下……是我。”一個人連忙回答。
艾格隆的視線立刻看了過去,然后看到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這個老人身材干瘦,穿著一身破舊的便服,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個巨富,反而像是個小銀行里的老會計一樣。
雖然他和剛才那位蘇德利先生外貌完全不同,不過,在他身上,艾格隆卻聞到了一股同樣的氣味。
那是高利貸者無情的金錢銅臭味兒,齁到刺鼻。
不過艾格隆也不介意,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您好,先生,我剛剛已經和蘇德利先生交流了一番,現在,我想問問您的看法。畢竟,您的實力和他不相上下,肯定也有您的獨到之處。”
然而,艾格隆等到的是令他驚訝的反饋。
“陛下,我為我之前的所作所為,向您誠摯道歉!”老人顫顫巍巍地向他低頭道歉,“我們在經營過程中,雖然沒有違反法律,但確實忽視了人情,令許多鄉親流離失所,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無比痛心……
但是請您相信,我們絕對沒有威脅您皇座的意思!我們的所有經營活動,都是集中在過去十幾年里面,那時候正是偽王統治期間,我們就算造成了社會動蕩,那也是在沖擊波旁家族的統治,絕不會傷害到您……”
他此言一出,同行們都是眼睛一亮。
是啊,陛下剛剛回國才兩年,自己大可以把之前的責任都甩到前朝頭上,只要現在“幡然悔悟”,那完全就可以在陛下面前交代過去了。
他們不由得在心里給戈貝坦豎起了大拇指,心想這個老頭果然精明,在一旁冷眼旁觀,認準了陛下的心思之后,就立刻見風使舵,難怪可以成為他們中身家最多的。
“沒錯,你們之前確實挖了波旁王家的墻角,但我可沒辦法因此感謝你們,因為現在受害者就輪到我了——”艾格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反應過來,攤了攤手。
“經過您的訓誡之后,我已經痛切地感受了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不,罪行!”戈貝坦立刻接過了話茬,“我愿意盡我所能地彌補我所犯下的錯誤……”
說到這里,他略微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思索自己接下來討好皇帝陛下所需要付出的“價碼”。
到最后,他心里一橫,然后重新抬起頭來看著艾格隆,“陛下,為了彌補錯誤,我愿意立刻修改我之后的合同,削減利息,砍掉不合理的條款;另外,對已經存在的債務合同,我愿意逐步地予以清償,讓債務人可以盡快贖回合同。”
他的這番表態,也就等于是說,他是打算掏出真金白銀,來挽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形象了。
雖然這讓他非常肉疼,但是現在到了這個時候,他只能想辦法破財消災。
反正,他年紀已經大了,現在就算收手,也已經賺到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大不了慢慢結算業務然后退休養老得了。
他這種想法,看上去非常合理,可是卻不是艾格隆想要得到的最終答案。
在艾格隆看來,讓這些人破財消災,本就是既定事項,對方主動提出來也不可能算作“立功”,皇帝不會感謝一個他本就可以得到的東西。
不過,在此刻,他還是不動聲色,只是微微一笑。
“不錯的提議。”
有了他的明示之后,在座的所有人當然心領神會,這下紛紛提出類似的措施,包括剛才的蘇德利在內。
在眾人接連表態之后,艾格隆又從容地拿起酒杯,再喝下了一口。
“我很高興你們有這樣的赤誠之心,現在我相信,你們口口聲聲的對帝國、對我的忠誠,都是真心話了。而且,我也請你們放心,我并不是希望讓一個原本有生命力、也有市場需求的行業就此死掉,你們雖然做了錯事,但給予農民貸款,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我只是希望,讓這一切都規范化。”
皇帝陛下突然拋出的表態,讓眾人再度面面相覷。
“具體的措施,我現在還無法直接告訴各位,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大致的輪廓——接下來,我打算以官方形式,成立本地的農業信貸銀行,以合理的低息來對農民貸款,我也希望各位能夠慷慨解囊,為這個信貸機構提供必要的資金和信息的援助,而你們也可以從中得到一定的股份。無疑,這收入肯定比你們豢養打手從農民手中巧取豪奪的要少得多,但是這是你們可以拿著安心睡覺的錢,也是可以讓我安心睡覺的錢,我希望能夠得到諸位的援助。
當然,我相信,肯定有些人會覺得自己的才華不應該就此浪費,他們還是想要繼續和過去那樣經營下去,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到時候誰傾家蕩產不要喊冤!無論是我,還是你們,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一切負責。”
說完之后,艾格隆又示意了一下特蕾莎,然后兩個人一起暫且離席。
剛剛特蕾莎一直坐在丈夫旁邊,冷眼旁觀著發生的一切,而現在,她也有她的主意了。
“親愛的,你認為我們應該留下誰比較好。”艾格隆輕聲問。
“留下那位蘇德利先生吧。”特蕾莎低聲回答。
“為什么?”艾格隆追問。“戈貝坦老頭不是更低聲下氣嗎?”
“就因為更低聲下氣所以才可怕呢。”特蕾莎撇嘴笑了笑,“他太精明狡猾了,又在這些人里面更有威望,現在雖然可以嚇唬他合作,但我擔心他日后一旦看到了機會,就又會立刻搞什么小花樣……與其日后花那么多心思,不如現在就早點解決掉。”
既然特蕾莎已經解釋了,艾格隆自然也不會違逆她的心思。
出身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她,對這些商人們絕沒有什么好感,反而有著發自內心的戒備和鄙夷。
“好,那就這么辦吧。”艾格隆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正留下誰都行。”
夫妻商量好之后,沒有立刻回到席間,反而是幾位全副武裝的衛兵,走到了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的戈貝坦面前。“先生,您被捕了。”
面對衛兵們客氣的話,戈貝坦登時臉色大變。
“你們……你們怎么回事?”
衛兵懶得跟他廢話,兩個人直接就強行地扣住了,然后反架雙手,把他從座位上直接拖了起來。
“你們干什么!”戈貝坦發出了幾乎不像是老人的中氣十足的尖叫,“我沒有違法!你們不能抓我?”
“要法律?我可以給您寫兩條。”這時候,艾格隆和特蕾莎一起攜手走回到了席間,然后不緊不慢地說。
他是真不怕,反正做這行的人,只要抓了那肯定就不冤枉,總能找到幾款定罪的法律。
而這時候,戈貝坦被當著所有人的面,強行被拖走了。
只留下了一群面無人色面面相覷的高利貸者。
看到這群人此刻的樣子,艾格隆知道自己至少幾年內不用擔心有什么幺蛾子了。
這是黑吃黑,他心知肚明,這些高利貸者是心狠手辣的資本家,但是他也同樣不是什么好人,他手上的人命比他們加起來都多得多。
但是這沒關系,大道至簡,大黑至白,現在他坐上了皇位,他就是“白”的,他也必須要維護這個看似“白”的體系。
這無關道德,但事關生死。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具體應該怎樣執行我的計劃。”接著,他又把目光放在了蘇德利身上,“蘇德利先生,雖然我不喜歡您,但我承認,在這方面您是專家,我需要您的知識和專業經驗,我也希望您能夠繼續為帝國貢獻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