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過如梳,兵過如篦。
同淮安城的這些幾乎沒有踏過省的民夫們相比,身為知縣的羅吉英知道得顯然更多。
陸四“收留”了羅吉英,他不需要什么牛金星、宋獻策,但他確實需要一些會寫字的。
一支軍隊,可不能都是文盲。
不說錢糧分派,物資調運,就說臨戰記功,總得有人拿筆給記一下。總不能你發黑豆,他發紅豆,作為戰功證明吧。繳獲了多少錢財,也得有人算賬吧。
離了讀書人,事情還真不好辦。
無意中得知這個羅吉英竟是廣東人時,陸四有些驚訝,因為這位羅知縣說話并不帶任何粵語成份,一口地道的官話。
明朝官話就是淮揚方言,在明朝的行政版圖內,鳳陽雖然有中都,有總督,但也屬于淮揚片區。
淮左,淮右。
此事說明不管哪朝哪代,想要當官,官方語言都得標準。
“且跟著我,打下揚州城后,你是去是留,自便。無事便在船上呆著,有事我會使人叫你。”
陸四可不信知縣老爺從他身上看出了王霸之氣,暫時也沒有同舊官僚“合流”的意思,因此絲毫沒有禮賢下士,表現出“我志在天下”的某種沒來由的豪氣,讓人知縣為他這淮揚大賊效犬馬之勞的念頭。
就是你先干,不干了說一聲,滾蛋。
簡單,直接。
羅吉英點了點頭,并沒有在內心深處感受到某種失望。
他就是不想死在淮安城中,他很清楚官軍真的四面來圍淮軍這支賊寇,破城之后又真如北方那般行事,那他這個知縣就定死無疑。
殺人滅口。
他是孤身一人來淮安上任的,其妻兒仍在廣東老家,任職還不滿一年,尚未有時間在這淮安城納個小妾,因此倒也是說走就走,沒有任何牽絆。
明朝任官有一原則,就是本省人不得任本省官,因此淮揚地區的主官全是外省調來。
在運河碼頭,陸四叫來了那些愿意隨他南下打揚州的河工首領們,讓各家出100人隨他行動,其余人都上船跟漕隊走。
陸四給這些首領挑人的條件是能吃苦,不叫累,敢拼命。
“陸兄弟是看不起我們嗎?大伙能跟你來,便是敢豁出去的,真要是怕死,我們又何必跟著你?”
射陽湖蘇六覺得陸四這是看不起他們,表示他手下700人個個都符合條件,選都不用選。
其他人也有同感。
“你瞎叫乎什么?陸兄弟讓咱們挑人肯定有用意,大伙既然愿意跟陸兄弟走,就聽他的,哪這么多廢話!...你是頭領還是陸兄弟是頭領?”
花襖男左潘安很是不滿蘇六對陸四權威的“質疑”,哼了一聲便從人群中擠出去,不一會就帶著自己手下那100人過來了。
“大兄弟,我這邊好了!”
說話間,左潘安朝蘇六鼻孔上天的哼了一聲,顯是說看見沒,這才是服從命令該有的樣子。
蘇六沒敢說話,不是怕陸四,而是左潘安的樣子讓他渾身不得勁。
“我不是看不起大伙,只是兵貴神速,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寶應...”陸四解釋了一下,大意就是急行軍速下寶應的意思。耽擱越久,揚州那邊準備就越足。
眾人聽他這么一說,立時明白過來,當下也不需多解釋,一個個都去挑了人來。連同首領在內,一共是800人,看著都是精壯的漢子。
陸四讓沒挑中的都上船跟漕隊走,又讓孫武進將制好的繃帶發給這些人,并教他們怎么扎繃帶。
漕隊那邊在謝金生的主持下已經開始出發,一艘艘滿載糧食的漕船上坐滿了人,使得船幫子都快和水面平齊了。
中間有三條船上沒有坐人,糧袋也只有其它船上的一半,但上面卻各放了一門黑洞洞的大炮。
十幾個投降的福建兵臂上套有“炮隊”袖章,在新一營淮軍士卒的監視下,目無表情望著岸上正在打繃帶的“泥腿子”們。
程霖的風字營和廣遠的新二營都沒有上船,已經在隊官的組織下沿著河堤列好隊。
陸四這邊等800人弄好繃帶后,便準備下令出發,這時那個花襖男又一次問出讓他頭疼的問題——到底是什么左,什么是右。
這個問題讓陸四有些無語,他發現好像大多數人的確不知道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包括他的淮軍。
陸四拿風字營試驗過,當他叫風字營都舉手時,所有人都將手舉了起來。但等他讓再舉左手時,卻是稀稀拉拉。
至于什么向左轉,向右轉這些陸四以為的常識,在這些人當中根本行不通,你轉你的,我轉我的,亂七八糟,把陸四先是看得火冒三丈,然后漸漸麻木,最后甚至有想跳運河的念頭。
如果說這個時代的人不知道左右常識,那軍隊是怎么訓練的?
左右這個概念并非不存在,人有左右手,朝中有左右丞相,軍中有左右將軍。可以說,是個人都知道左右。然而,事實是淮軍之中大多數人就是不知道左右。
可笑的事實讓陸四意識到必須盡快著手制定淮軍訓練制度,起碼要教會這些農民們最基本的常識。
眼下,只能先湊和著。
淮安離寶應縣城有一百多里路,輕裝前進,按每日步行40里左右速度,得兩天后。如果是坐船走更慢,最少得三天。
讓各家首領各挑100人行動,便是要急行軍,以最快速度殺到寶應城下。
淮揚兩座府城都沒什么兵馬,下面縣城更是沒兵。
陸四老家鹽城縣就沒有駐軍,只有新興場和西溪場兩個巡檢司。因此只要淮軍能快速抵達寶應縣城,破城根本沒有問題。
隨著陸四一聲令下,淮軍行動了,急行軍這個概念陸四也只是草草說了下,他以為眾人都知道怎么做,哪想落實下去后卻成了一個“快”字。
結果便是包括風字營、新二營在內所有人都撒腳窩子往南邊跑,起初跑得很快,把運河上的漕隊一下甩得老遠,沒一會隊伍就奔出去十幾里,可隨后隊伍漸漸的就開始拉稀了。
越走越慢,有的人跑不動索性就不跑,往河堤邊樹下一坐,累得上氣不喘下氣。
本來還前后緊連的隊伍也松散一塌糊涂,一些地段后面的人離前面的人怕有一里地。
這時候要是有支官軍殺出來,那就是真正的棍打七寸了。
陸四能說什么,只能說無組織,無紀律,無訓練,以及他太無知。
任重而道遠。
要將淮軍打造成強軍,可不是僅憑前世軍訓的幾個印象就能做到的。
為了防止隊伍再拉稀下去,陸四只能下令在清江埔稍作休息,然后把營官和首領們召過來,告訴他們接下來正常行軍。前后距離絕對不能超過半里,隊官必須和其隊行動,哨官也必須和其哨行動。
不如此調整的話,三千來人能拖成十幾里長的隊伍。
清江埔被亂軍洗劫過,鎮子里的居民不見蹤影。
望著可以后蘇州園林相媲美的一些大宅正在冒煙,陸四心中有所觸動,爾后卻是吩咐孫武進帶一隊人將鎮子里沒有燒毀的建筑,管他是民居還是大戶的園林,統統焚毀。
他必須這么做,因為清江埔是淮右官軍渡過運河直達淮安城的必經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