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淮揚大地除了地里的麥子是綠的,其它一眼看去只有枯黃,沒有任何生機。
凜咧的西北寒風將早已沒有一片樹葉的楊樹吹得不斷晃動,可任那西北寒風如何吹拂,樹上的喜鵲窩始終掉不下來。
黃莊,是一個居民多姓黃的村莊。
從一對夫婦到如今的上千族人,大概用了六百余年時間。
陸四看著面前明顯有些害怕的老黃,沒有跟對方說什么淮軍是淮揚義師,不會傷害百姓的廢話,只是簡單的問了他兩個問題。
第一,黃莊能不能在一個時辰內為淮軍提供熱騰騰的飯菜。
第二,在淮軍到達這里前,當地人有沒有從揚州回來的。
既是族長也是里長的老黃如實回答,他現在去動員族人的話一個時辰應該可以為好漢們供上熱食。最近,莊子里沒有人去揚州,也沒有人從揚州回來。
“孫二郎,給他銀子。”
陸四沒有再問其它,只叫孫武進從馬車上取了十幾枚高郵州庫拿來的銀錠交給老黃。每枚銀錠重三兩。
“不白叫你族人為我們做飯,這些銀子權當買你們的米錢,多了也好,少了也好,就這些。另外,你把這車上的肉給我們剁成塊白煮,吃不完的也歸你們。”
陸四拍了拍一輛裝滿豬肉的馬車,身為淮軍領袖,除了帶領下面的人去拼命,陸四也要保證大伙有力氣跟他拼命。沒什么東西比碗里有肉更叫人實在,也更長力氣的了。擱北方赤地千里的中原,一碗肉不知道要搭上多少條人命呢。
這些肉不是陸四花錢買的,而是高郵同知錢大朗為淮軍好漢們奉上的。
捧著“賊人”硬塞過來的銀錠,老黃和身邊的幾個族人都有些發愣,直到“賊人”不耐煩的喝了一句,他們才反應過來,眼神從原先的畏懼慢慢變成了好奇,甚至是稀罕。
淮軍并沒有進入黃莊,雖然上下很想進入黃莊,外面實在是太冷。
陸四不許。
有人不滿,有人質疑,可以離開淮軍這支隊伍。
留下,跟著干,就得服從。
陸四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某種領袖的“強勢”,淮軍的服從體系卻在一點一滴的建立。
這是個微妙的變化,潛移默化的變化。
只因,上岡陸文宗始終在做表率。
風字營派了一哨人前出三里警戒,這是孫武進想到的,并提醒陸爺最好再派些精干人員往南邊摸索。
“從前跟順軍打仗,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都會事先撒出探馬,我們一般撒幾十里遠,不過聽說順軍老營撒出來的探馬警戒最遠能有百里,關外的韃子也這樣干。”
因知道陸爺給李闖寫過信,孫武進不敢再叫李闖那邊的人馬叫流賊了,誰知道李闖收到陸爺的信后,淮軍會不會搖身一變成為大順軍,陸爺做起大順的官來。
陸四點了點頭,前世看過一些關于李自成行軍打仗的資料,在很長時間內,李自成的老營都是處于移動狀態,并且絕不在同一個地方過第二夜。
負責保護老營婦孺家眷的順軍更是將警戒線撒出幾十里甚至上百里,以確保有任何風吹草動老營都能第一時間轉移。
因為,李自成吃過兩次老營被明軍一鍋端的虧,導致闖軍士氣遭到極大打擊,這兩次也是李自成造反生涯的低潮,第二次直接逼得他帶著僅存的十幾人逃入商洛山。
陸四前世歷史中,李自成之所以在湖北九宮山被地方民團殺死,原因就是之前的九江一戰他的本部老營被清軍發現,結果李自成的兩個叔叔趙侯、襄南侯以及自成妻妾盡數被捉,汝侯劉宗敏并一妻二媳,李自成養子義侯姜耐妻,包括宋獻策這個軍師等順軍高層人物連同家眷盡被清軍俘虜。
這個嚴重后果導致跟隨李自成的順軍士氣徹底瓦解,如鳥獸駭散,不能一戰,在清軍窮追不舍下,李自成不得不竄入九宮山。
如此教訓也說明根據地對于一支軍隊的重要性。
只有家眷安全,將領士卒才能在外面勇敢拼命。
但在造反初期,將部下的妻兒老小全部“控制”在手中,也是造反領袖所必須要做的事。
此舉,也是為了凝聚力。
兩者看起來矛盾,卻又是并行存在。
李自成虧就虧在他一直被明軍重點打擊,根本沒有時間建立根據之地,直到崇禎十五年才在荊襄之地正式經營。
關外的清軍已經營了幾十年。
兩世為人的陸四自然知道根據地的重要性,“流寇主義”的弊端他也是十分清楚。
然而,他同樣也沒有時間一步步去打造,去實現自己的抱負。
每過一天,套在他脖子上的繩子便越發的緊;
這根繩子,也是套在每一個漢人脖子上。
........
淮軍老營已經建立,夏大軍、蔣魁、宋五他們這會應該回到了鹽城老家,估計已在勸說淮軍家眷加入老營。
陸四讓夏大軍攻下鹽城縣后暫不要和他會師,原因是他也不知道淮軍在攻占揚州后將面臨什么形勢。
淮安那邊,南都那邊,鳳陽那邊,徐州那邊,順軍那邊,甚至是北京那邊....
各方各面錯綜復雜的關系或直接,或間接決定淮軍是成為流寇式的造反軍隊,還是成為一支有根據之地的造反軍隊。
走一步,算一步,看一步。
打揚州,是走一步。
請順軍南下,是算一步。
南都史可法,是看一步。
三步之后,淮軍的未來才將清晰于世人眼前。
“你挑十個人,分為兩隊,讓他們吃過飯就提前南下。”
陸四采納孫武進的主意,組建一支精干類似偵察兵的小隊。
孫武進當下去安排,淮軍沒有騎兵,南路軍僅有十幾匹馬,會騎馬的兩只手都不到。且分別在寶應、高郵各留三個負責聯絡,所以哪怕陸四有心仿順軍,仿清軍將探馬警戒撒個幾十里出去,他也沒有騎兵可以執行這個任務。
最多也就是撒個十幾二十里地,再遠就沒有意義。
警戒的最大目的是能及時將敵情傳回來,沒有戰馬單靠人的兩條腿,二十里地已經是極限了。
黃莊人已經在族長的動員下為莊子外的“好漢”們做飯了,隨著炊煙的裊裊升起,加上淮軍不入莊擾民,原本安靜的跟一個人也沒有似的莊子一下恢復了生機。
陸四這邊冷得很,抬腿小跑了一圈仍是冷,便想叫人到湖邊割些蘆葦過來升火烤暖,遠遠看到沈瞎子和左潘安一幫人聚在東頭麥地沿著溝邊一字排開,有說有笑不知道做什么,不由好奇走過去瞧瞧。
到地后簡直無語,一幫大老爺們竟然握著家伙什比賽放水,從溝對面的水跡來看,左潘安這個家伙似乎第一名。
沈瞎子老臉通紅,因為他的布鞋被打濕了。
“迎風尿三丈,聽過沒!跟我比,你們啊嫩著咧!”
大勝的左潘安好不得意,穿著那件跟趙通判“借”來的官服搖頭晃腦,最后還給眾人來了一句:“你們鳥不行!”
這話可得罪人,眾人當場就不干了,幾個人跳將起來就要將左潘安抬了扔進溝。
“不行就不行,怎么還帶耍賴的!”
被架起的左潘安一眼瞥見陸四,跟見到救星似的本想呼救,話到嘴邊卻成了:“大兄弟你別看,你也不行!”
“......”
陸四腮幫子酸,這家伙是閑得蛋疼么!
然而,天曉得陸四爺怎么想的,他竟...他竟鬼使神差的摸出了鳥,然后腰一挺,一個深呼吸,一條溫暖的水柱立時迎風飛射而去!
“喔!”
眾人不約而同朝溝對面看去,群情寂寞。
半響,左大柱子敬佩的點了點頭:“不愧是咱們的頭,真好吊!”
“好吊,好吊!”
眾人哄聲大笑,笑聲中凍得蔫起來的麥子就跟暖風沐過般,恍惚間倒有些春意盎然了。
陸四也笑了,不是笑他好吊,而是突然間,無比的放松。
來到這個時代后,他已經很久沒這么開懷笑過了。
就好像兒時跟小伙伴們提著小桶,一蹦一跳去溝里摸魚蝦,將自己渾身上下弄成泥人般好玩。
這個時代,壓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