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淮軍在都督陸四帶領下從鹽城北境百里奔襲安東時,時為標統的麻三在城中被鄭泰所率的福建銃兵所阻,一氣之下竟將所部“易步為騎”代為腳力的三百多頭騾子尾巴點了驅往沖擊福建銃兵,結果一舉沖亂福建兵,生擒了明漕運總督路振飛、副將鄭芝豹等人。
這個與火牛陣很相似的戰法被一群大字不識一個的淮軍將領津津樂道,更讓麻三得到了淮軍名將的美譽。
夏大軍就將這事給記在了心頭,并且在濟南上演了安東火攻。不同的是,麻三是直接驅騾子硬沖,夏大軍卻是使用了大量火油。
火油是高郵商人駱永年替淮軍采購的,據說是陜西延安一帶產的,又叫石脂水,遇水不滅,除邊軍有作為守城使用外,多是賣到京師、江南等富裕地方供民間照明使用。
不過因為兵荒馬亂,陜西現在又被順軍占據,所以駱永年不可能大規模采購,只能通過幾個中間商前后購得大概一千壇左右,花費不到三千兩,除去中間商的一半利潤,算下來一壇三十斤重的火油才幾十文錢,便宜的很。
陸四讓駱永年買火油,原本是準備發起渡江戰役時用于焚毀鄭鴻逵水師戰船的,卻被夏大軍都要到了第一鎮。
當時陸四還問夏大軍要火油干什么,夏直接說火攻。
陸四噢了一聲,就批了條子讓后方將火油通過運河運到濟寧,之后又用馬車送到濟南。
這還是七月份的事,當時潞王已經送到南都,所以渡江作戰已經沒有必要。
時隔兩個多月,這批火油終于被夏大軍用上了。
在決心用火攻前,夏大軍一直猶豫要不要用火油,因為一旦使用火油,很可能就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而且要想達到火攻的效果,他手頭這一千壇火油就得全部用上,不然火勢不夠,形成不了一條火帶,那殺敵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所以,不到最后,夏大軍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
但現在,他不得不使用火攻,哪怕來不及撤下來的部下還有上千人。
清軍的火器實在是太強了,一排銃打過去,淮軍那是成片的倒下。
濟南西城的銃聲、喊殺聲都停歇了。
原本升騰的大火也歇了。
空氣中卻充滿刺鼻的焦糊味,以及那令人作漚的尸油味。
夏大軍的火攻奏效了。
攻城的清軍很多葬身火海,在火堆里不停的滾,卻始終撲不掉身上的火,最后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被活活熏死。
清軍退出城后清點的結果是大概有三千多人葬身城中,其中滿洲兵560余名,漢軍1200多人。
披甲阿哈的損失最大,戰前動員的1600名阿哈只逃出來400多人,其余都死在濟南城中。
原因是這些阿哈作戰太過勇敢,沖殺永遠在前,結果被大火包圍的也就最多。
淮軍的損失暫時沒有統計出來,但應該不會少于清軍。
很可能真的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大火過后,從倒塌的濟南城墻到第二道土墻當中長一里多,寬不到一里的“戰場”上,地磚燙腳,泥土烤得發白。
活下來的淮軍士兵都不敢去撿地上的刀,因為燙手。
一些尸體還在冒著“熱氣”,有的熱氣看起來就跟炊煙般,一絲絲的往上筆直冒著。
馱運火油的騾子無一生還,身上的鬃毛全部燒盡,留下一具具光禿禿、表皮、內里都熟了的尸骸。
第一道土墻邊,幾百具尸體東倒西歪或趴、或躺在地上,大火將他們的衣服全部燒毀,一具具尸體不是成焦炭,就是從頭到腳烏漆抹黑。
有的尸體可以從頭上大火燒過的痕跡辨認出是清軍還是淮軍,有的則直接是無法辨認。
空氣中,雜織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四下里,安靜無比,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偶爾有燒成半截的長矛木柄發出類似踩斷樹枝的霹叭聲。
夏大軍同戚呆子等人在火場到處尋找。
他們在找徐和尚。
是徐和尚最先點的火,可現在,卻找不到他的人。
就在夏大軍等人以為徐和尚被燒死時,就見坍塌的一段土墻的泥土卻動了動,繼而一只手從土中伸了出來,然后整片泥土都往上猛的一掀。
這片坍塌土墻的下方應該是一個門洞。
“快救人!”
戚呆子激動的叫了起來,眾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腳扒土。
很快,幾十個渾身都是泥的淮軍將士被眾人扒了出來,下面的確是門洞子。
被救出來的淮軍將士們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絲毫不在意空氣中的味道有多么難聞。
徐和尚赫然也在其中。
還是一身鐵甲,只是披在上面袈裟卻被燒掉了一半。
“快找點水過來,渴死了!”徐和尚喘著粗氣朝戚呆子喊了聲,脫下身上的鐵甲。
“怎么沒把你悶死的?”夏大軍驚訝的看著徐和尚。
“菩薩保佑唄。”
徐和尚拍了拍屁股上的泥,事實上他屁股上的皮都叫燙破了,沒法子,當時為了保命光顧著把頭埋進去,忘了把屁股也收進去。
或者說,屁股進不去。
硬是叫火燙傷了,這會都不敢摸,生怕把自己肉給捏掉一塊。
好在,和尚的屁股燙是燙傷了,但傷的不嚴重,因為屁股上的一層泥和甲衣替他護住了屁股。
不過,估計至少大半個月他得趴著睡覺,也不能坐下了。
從火中劫后余生的淮軍將士有七八百人,除了兩個門洞子藏了三百多人外,還有一些要么就是埋進死人堆,利用死尸擋火;要么就是緊貼著第二道土墻,要么就是蹲在哪個沒有被火燒到的角落幸存下來的。
“這么狠?”
四下掃了眼后,徐和尚雙手合什誦了一聲佛號,喝完水之后就跟士兵們一起搬運死去的淮軍尸體。
很多淮軍士兵都是流著淚水抬運尸體的,有些尸體輕輕一拽,還泛著血色的肉便從骨頭上脫落下來。
“造孽啊,這把火可燒死咱們不少人。”
徐和尚搖了搖頭,側臉問夏大軍,“你如果要向佛祖懺悔,我可以滿足你。”
說完,將只剩半邊的木棉袈裟往前面一拉,雙手合什,認真的看著夏大軍。
“你的債,你自己還。”
夏大軍抬腿便走,一直走到護城河邊。
對岸遠處的清軍大營,同樣是無比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