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的心思,也是在場其他人的心思。
因為夏一提出的問題,實在是無解的難題,也是沉甸甸的壓力。
他承認乾坤集團已經糜爛,愿意推動改變,但是,怎么改?
這個問題,卻沒有人能回答。
當然,李鈺算是例外,他可以輕笑著說一句我不在乎,我不爽,所以我要砸爛一切,其他人總歸沒有這份魄力。
乾坤集團有再多的問題,它始終是讓1700億人生活在了一個繁榮富庶的星系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乾星系還是一片荒涼,罕有人煙。是乾坤集團帶領著千千萬萬的人在這里開疆擴土,建立起了現在這個絢爛壯麗的文明社會。
所以,沒有任何人,能簡簡單單以“正義”為理由去破壞這一切。
破壞很容易,建設卻很難。
所以,人們不由將希望寄托在了絕地大師身上,因為顯而易見,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如若不然,她完全不必大費周折地向夏一證明什么,更不必將夏溪作為棋子來為白銀騎士團的一行人鋪設道路。
她讓眾人在蒼穹頂匯合,一定有她的用意。
現在,眾人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該輪到絕地大師來說了。
“解決一個星系的問題,不可能依賴一個人,一句話,一個決斷。所以,我不可能給出你們理想中的答案。”
莫斯提馬首先便清楚地為問題定了性。
“絕地武士從來不是專業的政治家,我們追尋的是原力的奧秘,而非利益權衡、人心算計。所以,如果一個問題,連最頂尖的政客、最放浪不羈的俠士都給不出答案,我自然更無法解答,你們大可不必將期待放得太高。”
夏一發出了無奈的嘆息,顯然這個回答對他來說并不陌生。
李鈺則點頭道:“我從小就聽過一句讓我深以為然的話。‘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如果1700億人的命運,靠絕地大師一番話就能左右,那我們的命運也未免太廉價了。剛剛如果大師你真的拍著胸脯表示拯救世界的任務交給你就可以……我就要懷疑絕地的含金量了。”
莫斯提馬對李鈺的這份叛逆,報以溫和而寬容的笑容。
“你說得沒錯,如果有人大包大攬地說自己能解決一個星系的問題,那個人一定是拙劣的騙子。所以我不會給你們明確的答案,只會向你們展示我所看到的一切。”
說完,莫斯提馬忽然走到肖恩面前。
“肖恩。”
“嗯,我在!”絕地學徒發現自己竟有些緊張。
“你第一次抵達乾星系時,看到的啟示,可還記得?”
肖恩頓時回憶起他和師父搭乘客船抵達乾星系時的畫面。
當時,客船從超空間中跳躍到坤,巍峨的蒼穹頂近在眼前。而宏偉的圓盤頂端,繪制著恒星一般的圖案,在看到那個圖案時,肖恩腦海中便陡然點亮了一輪熊熊燃燒的烈日。
那顆燃燒于腦海中的恒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卻給肖恩留下了極其清晰的印象。師父當時要他暫且記下,卻不要理會,那是原力給他的啟示,卻還模糊不清。
之后,隨著師徒二人在坤遭遇伏擊,行動身不由己,肖恩就再無暇去顧及那份啟示的意義。
后來,類似的畫面,陸續又出現了幾次。最近的一次就在不久前,在他抵達蒼穹頂后,腦海中就不由浮現出那燃燒的恒星,與此同時這隱秘的夾層中仿佛還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呼喚著他。
所以,這份來自原力的啟示,究竟在指引著什么呢?
一時間,肖恩腦海中再次綻放出無數的細碎畫面,只是沒等他來得及琢磨,師父已經將謎底提前揭開。
“肖恩,這里曾經是你的家。”
這一句話,讓整個小樓內都沸騰起來。
所有人都為此驚訝乃至震撼,繼而和身邊的人議論紛紛。就連李鈺都沒忍住,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背。
夏一瞪大眼睛,眼球不斷抖動著,開始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并不太起眼的年輕學徒。
半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前伸展手臂,上身幾乎從病床上歪了出去。
“夏……恩?”
這兩個音節,仿佛在肖恩腦海中引爆了熱能榴彈。成千上萬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綻放出來,那些模糊不清的畫面以驚人的速度彼此連接,最終拼湊出完整的內容。
夏恩,夏恩,夏恩!
沒錯,在很久以前,在他才只能勉強記事的時候,的確,有人,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但是,但是……
“肖恩,那個名字與現在的你已經再無關聯。”莫斯提馬認真地說道,“你無需去糾結過去的自己究竟是誰。”
肖恩沉默著點頭,但同時他卻感到自己的心臟仿佛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一樣。
作為絕地,他的確不需要也不應該關注自己的世俗身份,但是,這分明是原力的引導不是嗎!?是原力在讓他探求自己的身世不是嗎?
莫斯提馬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示意他先冷靜一下,
“肖恩,你的身份很重要,但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對你來說并不重要,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而后,她看向夏一。
“夏一先生,你能理解嗎?”
此時,老人已經艱難地扶著床邊的扶手,勉強正回了身姿,他的呼吸粗重而紊亂,滿臉冷汗,床邊的監控設備更是發出了紅色的警示。
良久,他嘆息道:“我的確可以理解,夏恩是那個人的孩子……有了夏恩,你就擁有了從內部掀起革命的大義。”
莫斯提馬卻說道:“如果只是為了發動革命,那根本不需要肖恩的參與。你們董事會在南家的問題上留下了太多破綻,單是鎮壓南家內亂,就足以讓你們焦頭爛額了。肖恩的意義,不止于此。”
而后,絕地大師走到南無憂面前,嘆息道:“抱歉,南無憂小姐,我們師徒本是為了調查你父親死亡的真相而來,但對于你經歷的一切,我們卻無能為力。”
南無憂說道:“不,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恐怕連性命都不保。所以,需要我做什么都好。”
“感謝你的理解,然后是你……”
絕地大師來到莊原瑛面前,握住了少女的手。
“龍人族的苦難,我不會無動于衷。”
莊原瑛有些手足無措,最終只是低下了頭,將自己的表情隱藏在軟帽遮蔽下。
莫斯提馬也沒有說更多,畢竟千言萬語也不如實際行動。
她最終走到李鈺面前,只是兩人的距離,比之前的人都要遠,這個距離,仿佛也說明了莫斯提馬此時并不從容。
顯然,對于這位桀驁不馴的年輕人,即便是絕地大師,也沒有足夠的把握能說動他。
但她還是開了口。
“李鈺,你知道‘白銀’的由來嗎?”
李鈺有些意外于這個話題的選擇,他思考了一下,說道:“是一個名叫康賢的反抗組織領袖留下的遺產,是荒廢區對抗南家的一面旗幟,也是兩者之間的潤滑劑。”
李鈺的回答,言簡意賅到了大部分人都沒有聽懂,甚至白金九千和煞無名都不由面面相覷。
哪怕核心如他們,對康賢這個名字也一無所知,更沒聽說過白銀居然是誰家的遺產。
但李鈺也沒有興趣為他們解釋,說完了自己的答案,便問道:“那么,你想說的答案又是什么?”
莫斯提馬說道:“事實上,‘白銀’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
李鈺愣了一下,不由失笑:“這話就算是絕地大師說出來,也顯得特別像是騙子。就那種離的食為天里經常有的虛假廣告,一碗雜煮都能追溯到銀河共和國早期的那種。”
但莫斯提馬卻沒有笑,那凝重的表情,甚至逐漸讓李鈺也失去了繼續笑下去的心情。
“好吧,大師,你這么說應該有證據,也有用意吧?請直說吧,我對你還是足夠信任的,就算你的答案再怎么荒唐,我也會認真對待。”
莫斯提馬說道:“事實上我也沒有直接的證據,只不過是在翻閱蒼穹頂的歷史資料時偶然有所發現……在乾坤集團成立初期,那些創始人們,就已經預見到了若干年后,這個集團可能遇到的困難和危險。畢竟在他們離開家園前來拓荒以前,早就見識過太多類似的事情。”
李鈺說道:“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莫斯提馬說道:“所以他們當時便留有準備,在乾坤集團內部,他們建立了非常完善的自我糾正機制,這套機制讓這個集團穩定有效地運營數千年,哪怕經歷過龍人族發動的內亂,乾星系的政治格局依然穩定。”
“龍人內亂?好家伙,真是不經意間就曝出猛料啊。”李鈺說道,“雖然我這邊聽到的說法有些不一樣,但概括為龍人內亂也沒有錯,然后呢?”
莫斯提馬說道:“但是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下,乾坤集團的統治并非一直穩固,很多時候它都會滑向無可挽回的深淵,就如同現在,當我向夏一先生索要公平時,作為集團最高權力者,他卻告訴我無能為力。”
“諷刺的好。”李鈺鼓掌稱贊,“所以,這和白銀有什么關系呢?”
“白銀,就是創始人們用來避免最壞情況的限制器。”莫斯提馬揭曉了答案,“每當乾坤集團要無可挽回的時候,都會有名為白銀的組織站出來,將乾坤集團拉回來。”
“作為白銀的領袖,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們居然還肩負這種使命……”李鈺說道,“大師您別是認錯了白銀吧?畢竟1700億人的星系,民間組織多如繁星,指不定有多少重名的。”
莫斯提馬卻只是溫和地笑著,說道:“在乾星系,我注意到有很多關于白銀的民間傳說,例如手持銀劍行俠仗義的民間俠客;比如某個隱藏在銀白之地的,由開荒者留下的寶藏,只有得到先祖的認可才能將其挖掘出來;再比如以數千年為周期,乾會綻放銀色的光芒,每逢此時都意味著星系要發生重大的變革。”
一番話之后,在場眾人無不陷入沉思。
類似的傳說故事,的確有不少,幾乎每個人都從小耳熟能詳。
李鈺也若有所思起來:“所以,你的意思是,開拓者們留下了大批的傳說故事,作為文化遺產?而后繼者每當揭竿而起時,就會不由與這份遺產有共鳴?”
“是的,就在乾坤集團官方記錄的歷史中,以白銀為名的叛軍或者說義軍組織,有不下百個。你的白銀騎士團哪怕在當下,也的確不是獨一無二的。坤的森林城市玉桂中就有一支環保傭兵團名為白銀,他們還是你們的忠實擁躉。”
莫斯提馬笑了笑,說道:“但無論如何,縱觀乾星系的歷史,每當這里出現嚴重的不公時,站出來主持正義的總是‘白銀’,而我想這就是開拓者們為后人留下的遺產:以白銀為名,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
李鈺自嘲道:“你所謂的反抗精神,就是指無法無天,一念不和就要殺人么?”
莫斯提馬沉默不語。
直到夏一接過話題:“對于統治者而言,法理內的威懾永遠是有限的,你之前隨口編造的故事,其實恰恰能最大程度遏制貪念。錢可以少貪,命卻只有一條,一旦意識到做某件事可能有性命之憂,惜命的人自然會收斂。”
李鈺于是笑道:“這話,由一個為了延壽而不惜活祭的人來說,的確說服力十足啊。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價值非凡,而且還繼承了悠久的歷史文化遺產,所以,大師您究竟想說什么?”
莫斯提馬說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任何歷史典籍中都沒有確鑿佐證的時代,乾星系有過一個‘白銀誓約’。”
“哦?”李鈺忽然驚訝揚起眉毛。
“當銀色的光芒自乾流淌而出,繼承開拓者意志的俠士,將為星系掃除陰霾,帶來公正。”絕地大師說道,“簡單,卻無比沉重的一句話。而我,希望你們能將這句話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