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斯醫被一股來自內心深處的力量拖拽著停下了腳步,任何事包括她肩膀上背負的濾罐、所有船員的生死都不及她所瞥見的背影重要。那個小小的背影粗暴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思想,毫無顧忌地排除所有情緒。她停下腳步,扔下濾罐,朝著那個身影匆忙跑了過去,像是條被鉤住的魚。她毫不猶豫地踏入布滿巨大尖刺的引擎艙,緩慢旋轉的球形超空間引擎占據了她所有視野——像是在提醒什么似的,她看見了那個蒼白瘦弱、病懨懨的兒子朝著她張開懷抱——找到那個男孩的想法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急切,令她呼吸急促。她下意識穿過冷卻池上方的廊橋,鉆進另一邊的維修通道。
她看到了那個男孩一閃而過的身影,就好像他在等待著她,要引導她走向她所期盼的終點。她來到那個身影消失的地方,這里有一架筆直的梯子,直直通往引擎艙高處。當她抬起頭看到那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男孩從網格地板上跑過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攀爬與追逐令她精疲力竭,這個迷宮般復雜交錯的通道令她頭暈目眩,直到她看到那個男孩停了下來,站在那里朝著她微笑。
那一瞬間,幸福感溢滿全身,她忍不住放松下來。
她徹底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徹底忘記了米勒艦長的命令、忘記了她所看到的錄像、忘記了史密斯中尉的恐懼,甚至忘記了鮮血淋漓、瀕臨死亡的賈斯汀,只想讓這個世間一切溫暖包裹她的思想。她所能夠記得的只有她的兒子,那個可憐的、瘦弱的殘疾男孩,那個永遠無法站起來和同齡人一起玩耍的男孩——此時她看到那個男孩站在她面前,無比健康,這一刻身為母親的她被巨大的幸福感籠罩。她只想擁抱那個男孩,親吻他臉頰,聽他說他愛她,然后告訴男孩自己一直思念著他——她想要告訴他,他可以享受所有同齡人應該享受的一切,而她再也不會離開他。因為她是他的母親,她永遠愛他。
她沒有聽見,沒有看見,陰影之中夢魘正在狂喜地舞蹈,揮灑著惡意與有毒的唾液和體液。它們渴望著能夠滿足永不滿足的饑渴,它們等待著意志薄弱之人走上祭壇獻上的靈魂,在靈魂之海的獻祭中褻瀆智慧生物創造的一切自以為高等與美好的情緒、思想和文明。她只看到那個男孩站在不遠處,而她希望給他一個擁抱,正如這艘船說期盼的那樣。
彼得斯醫生就是這個做的,她走上前去擁抱她的兒子。
墜落,幾乎永不停止的墜落,仿佛又是一瞬間。鋼鐵網格甲板在她眼前旋轉、上升。直到撞到管道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墜落。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恐、短促的尖叫,甚至骨折的劇痛都來不及抵達大腦,她就砸進了引擎艙的冷卻池里。猛烈的撞擊令她全身上下的骨頭都碎了,鮮血從破損的皮膚和斷裂的白骨里擠出來,如同破布娃娃般粉碎的身體躺在滿是血液的冷卻池里,模糊的視線只能看到那個站在高處的男孩。
他正蹲在那里低著頭看著她,直到她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氣,直到腎上腺素再也無法推動她的心臟,他才滿意地轉身離開。時間對它來說毫無意義,但太陽系邊緣等待的七年卻讓它學會了忍耐,它本能地渴望更多獵物,然而它也知道毫不掩飾自己的饑渴會令它失去更多獵物。但現在它再也不需要忍耐了,它從祭品的靈魂中找到了獲得更多獵物的辦法,有一整顆星球等待著它去狩獵。很快,它選定的使徒就將來到這里,他遵循著呼喚來到這里。
當威爾博士狂奔著跑進引擎艙的時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躺在血與水中的彼得斯,而是那臺緩慢旋轉的巨型引擎。直到鮮血的氣味與慘不忍睹的尸體將他喚醒,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如同漆黑暴風雨中點燃的蠟燭,提供微弱的光明。
他驚恐地觸碰帶有余溫的尸體,哪怕鮮血與冷卻液的混合物沾滿全身。
他看見彼得斯醫生的雙眼完全變成黑色,可能是眼球里破裂血管滲出的血液凝固之后的產物,也有可能只是光線問題,但無論如何他都覺得那雙眼睛無比恐怖,他只想站起來遠離這一切。但是一個聲音阻止了他,他無比熟悉的聲音。他緩緩站起來,環顧四周,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他來到了一間貼著白色瓷磚和白色防水墊的浴室。
這是他的家。
“克萊爾?”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呼喚妻子。他在鏡子前看到了自己——一個頭發亂糟糟的、神情驚恐的中年男人,深藍色的宇航制服上粘著血和水——他看到的不止這些,還有她的妻子。她穿著靛青印花睡袍,棕色短卷發下的臉蛋還是那么地漂亮。威爾博士臉上掛著微笑,“是我,我回家了。”
女人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在鏡子前涂抹口紅。
“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你身邊。”威爾博士走到女人身邊,努力放輕語氣,“我很抱歉,我讓工作妨礙了我們。”下一刻,女人來到了浴缸旁邊,將手伸進去撥弄。威爾博士想不起克萊爾是怎么坐到浴缸旁邊的,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克萊爾,不要!”
在威爾博士的哀求聲中,女人脫下浴袍,躺進了溫水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威爾博士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不斷地哀求、痛苦,但卻無法阻止克萊爾割開自己的手腕。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只看見克萊爾蒼白的尸體躺在深紅色的血水里,眼瞼微微睜開,漂亮的棕色卷發在水中散開,就像他那天回到家里看到的那樣,只不過那個時候克萊爾已經泡在水里好幾天了,浮腫的尸體塞滿了浴缸。巨大的痛苦與內疚席卷全身,如同灌進血管里的毒藥,他只能跪在地上痛哭,祈求自己不要再經歷一次。然后他又在鏡子里看到了克萊爾,活生生的、漂亮的克萊爾。一次又一次,她總是躺在滿是血水的浴缸里,他只能看著她漸漸膨脹、腐爛,散發出惡臭。
“我一直很抱歉……”
“比利,沒事了。”那個聲音緩解了疼痛。他看到一雙干干凈凈的、纖細的、屬于女人的腳停在自己面前。他抬起頭,看見克萊爾睜著空蕩蕩的眼窩,微笑地看著他。“陪著我,好嗎?”
她朝著威爾博士伸出了手,他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
跪在引擎冷卻池里的威爾博士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人類根本不可能發出的瘋狂尖叫。他看到了一切。他看到了人類的渺小以及這艘船的意圖,他看到了宇宙中所有智慧生物自以為能夠擺脫但卻永遠無法逃離的命運,他看到了宇宙與時間徹底坍縮的終點,以及在那不存在時間與空間的原子熱湯的廢墟中放聲狂笑的、瘋癲的、不可名狀的神明。他看到了太多,不得不用一邊尖叫著一邊用指甲將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就像他們剛剛登船時看到那具布滿傷痕的尸體那樣。
就像克萊爾那樣。
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地球生物進化出的低等視覺器官。
史密斯中尉把自己拿到的所有濾罐砸在桌上,然后急匆匆按下中控臺的通話按鈕。他是最先回到LewisandClark號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想離開那艘邪門的船了,他從一開始就覺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庫珀,還需要多久?我想盡快離開這里!”
穿著宇航服的庫珀中尉用太空維修專用的射釘槍訂上最后一塊蒙皮。在特質膠水和鉚釘的作用下,LewisandClark號的氣密性才能重新保證。庫珀中尉掃視了一圈,確定沒有任何經過修補的蒙皮下再次冒出白色的凝結空氣。他滿意地點點頭,“你可以親我的屁股了,因為我快修好了。收拾好工具就能離開了。最多兩分鐘。”
“知道了。”
史密斯中尉把嘴里的口香糖粘在通話屏幕上。他還想去更換濾罐,結果氣閘打開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往前走幾步,他透過觀察窗看到威爾博士正背對著他,站在連接臂氣閘前。“威爾博士!”他追了上去大喊,“停下!快點回到船上!”不管他怎么喊,威爾博士頭也不回地穿過氣閘,走進連接臂里。“該死。”糟糕的預感席卷全身,史密斯中尉趕緊按下通話按鈕,“米勒艦長,聽到請回答!”
“什么事,史密斯?”
“我覺得威爾博士在LewisandClark號上動了手腳,長官。”
史密斯中尉的直覺向來準確得可怕,正如他一開始就對EventHorizon號表現出的厭惡。無論是賈斯汀的遭遇還是修復的航行日志都證明,史密斯的直覺非常可信,尤其是正這艘船上。米勒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他。他剛一低下頭,就發現EventHorizon號長長的廊橋里用于分離駕駛艙與引擎艙的定向爆破炸彈缺少了一枚,裸露的電線相互碰撞、短路,閃爍著電火花。再聯想到威爾博士離開以前說的話,這個發現令他感到無比恐懼。
“史密斯,快離開那里!”
“再說一遍,長官?”
“少了枚炸彈,可能是威爾放在LewisandClark號了!”
“不可能,船才剛剛修好!”
史密斯中尉咽了口口水,開始到處翻找起來。與此同時,米勒艦長也立馬跑向連接臂。“到底他媽的在哪里?”史密斯中尉把維修工具翻了個遍,什么也沒找到,就在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存放制服的柜子的標簽上沾滿了血,就連表面的帆布上也有一個血手印。他打開深綠色的帆布,下面就是一個白色的、寫著警告的標簽。
“別胡來,史密斯!等著我!”米勒艦長大喊著跑向連接臂。
史密斯中尉按下閃爍的開關,標簽彈了出來,露出下方的計時器。
史密斯中尉低下頭,顫抖著閉上眼睛。
米勒艦長趴在氣閘結冰的觀察窗上,怒吼著捶著氣閘。
他看到暴烈的火焰與沖擊波蠻橫地撞出中控室,撞碎LewisandClark號的主結構和蒙皮。他看到連續的爆炸引燃了LewisandClark號上的燃料罐和助燃劑,強大沖擊如同近地軌道敲響震耳欲聾的大鐘,令人牙酸的聲音與巨大的震顫沿著連接臂傳進氣閘,不僅直接把他掀翻在甲板上,還把此刻還站在飛船表面的庫珀中尉扔了出去。當米勒艦長再次爬起來的時候,只看到氣閘外面陷入火海的殘骸,飛船支撐結構和各種管線無助地伸向還在燃燒的虛空。
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氣閘,絕望幾乎令他站不穩。所有希望都斷絕了,他們再也無法安全回到地球了。緊接著憤怒像是血管里的油那樣燒了起來,就像引爆LewisandClark號的那場火焰。他看了看手表,按下氣閘旁邊的通話設備。
“什么事?”
“LewisandClark號毀了,史密斯和庫珀死了。”沒等D.J少校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米勒艦長怒吼道,“是威爾干的,如果你見到他就宰了他。”
“我知道了。”D.J少校拿起骨鋸。
“當心點,D.J。”
“別擔心威爾,我會解決他。”
D.J少校轉過頭的時候,就發現威爾博士正站在他面前。
E.他睜著空蕩蕩的眼窩,帶著滿臉用指甲劃出的深深傷痕看著他,沒等D.J少校做出反應,威爾博士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舉了起來,用異乎尋常的力量扼住他的咽喉,然后揮出一拳打掉他手里緊緊握著的骨鋸。D.J感覺自己的指骨和掌骨全都斷了。他被直接舉了起來,頸部血管和氣管被巨大的力量擠壓——用他的專業知識判斷,不超過五秒鐘他就會因為大腦缺血陷入黑視和昏迷,他試圖攻擊威爾博士的手臂或者面部,但威爾博士只是咧開嘴,睜著恐怖的眼窩看著他。
這不是威爾博士的力量,而是那個披著他的皮的東西的力量。他掙扎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到了另一邊。雖然看不到這里的情況,米勒艦長還是本能地察覺出情況不對。
“D.J,發生了什么?D.J!”
“它在呼喚你。”
威爾博士,或者說,曾經是威爾博士的東西手臂一揮,把D.J砸到的艙壁上。他像是玩偶一樣,被威爾博士抓住砸向任何地方。在他殘存的理智里,他判斷自己的肋骨已經粉碎性骨折了。如果他能看到自己扭曲的手臂,那么還會再加上一條診斷。另一邊,米勒艦長離開氣閘朝著醫務室狂奔,途徑存放修理工具的柜子時停下了腳步,從防毒面具、消防滅火器之類的物品下面取出一把帶著氣罐的轉輪式射釘槍。
“好吧,威爾博士。既然你不想離開你的船,那你就別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