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
陳州并非偏僻之地,但從樞密使的位置上被驅逐下來,成為一個州縣的知府,這是很明顯的貶謫,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的,更別說狄青了。
狄青離京來到陳州后,就將自己鎖在府內不再外出,一方面是為了避嫌,另一方面則是心情抑郁。
初雪晴,難得有一點陽光灑落,狄青著人在屋檐下放了一張躺椅,鋪上了他以前獵殺的獸皮,裹著厚厚的被子,看著園中的臘梅發呆。
院中的門悄悄被打開,一個人偷偷溜了進來,狄青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跟隨了多年的忠仆。
忠仆手腳輕快,踩著雪咯吱咯吱來到他的身邊。
狄青微微抬起眼皮子:“有事?”
忠仆道:“將軍,有你的信,汴京來的。”
“哦?”
狄青的聲音有些吃驚,從他被貶謫開始,他就沒有再收到來自京中的來信,他的政治援引估計也都是在避嫌,唉,實際上也沒有什么朋友了。
狄青接過信封,上面寫著——狄將軍親啟。
上面的字很有特色,既鋒芒畢露又顯得輕易灑脫,這樣的字違反了前人書法里藏鋒的要求,但看起來卻是舒服極了。
狄青有些詫異。
他輕輕打開信封,一張細膩雪白的白紙掉落出來,他展開,一首詞映入眼簾。
狄青立即從躺椅上彈了起來,棉被掉落在地,忠仆趕緊將被子撿起。
“好詞,真真說中武人的心思!”
狄青激動萬分。
忠仆撿起被子不經意看到狄青,被嚇了一跳,狄青的臉上淚如雨下,口中用哽咽的聲音大聲的吟誦:
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澶州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忠仆驚詫萬分,他是識字的,狄青的大部分文書都是他在處理,自然聽得懂這首詞的好壞。
當然,他也是個武人,詩詞好壞一般很難讓他激動,但這首詞卻真真是狄將軍的生平寫照。
狄青十幾歲就在西夏戰爭中嶄露頭角,作戰四年,前后大小打了二十五場戰斗,身中亂箭多達八次。
攻陷金湯城,奪取宥州,屠殺了砽咩、歲香、毛奴、尚羅、慶七、家口等部族,焚燒西夏儲備的糧食數萬石,收繳帳篷二千三百只,俘虜五千七百人。
又建橋子谷城,筑建招安、豐林、新砦、大郎等城堡,這些城堡都建在敵方要害之地。
安遠一戰,他受傷很重,但聽說西夏軍隊到了,就又挺身飛速趕往,士兵們因此也爭先恐后,奮力拼搏。
他臨敵作戰時,披頭散發、帶銅面具,出入敵軍中,西夏軍均望風披靡,無人敢擋。
后得范仲淹賞識,一路青云直上,又平定邕州,輾轉千里,到得今年四十有八,可不正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么?
前半闕寫狄青生平,后半闕寫狄青期望,若是將這首詞作為狄青生平蓋棺論定之詞,也再合適不過了。
難怪狄青如此激動了。
“將我大刀拿來,我要舞刀!”
狄青大聲道。
“好嘞!”忠仆大喜。
天空飄起大雪,狄青的大刀卷起大雪,猶然可見年輕時候的勇武。
忠仆淚流滿面。
這段時間狄青消沉黯然,往日健壯的身軀日漸消瘦,眼看著就成了一個病入膏肓的老頭了,能夠再次見到主人奮發起來,他心中著實開心不已。
忠仆悄悄看了一下紙張上的落款,上面的名字卻讓他愕然——歐陽辯!
歐陽辯他是知道的,是歐陽修的幼子,近兩年在汴京聲名鵲起。
自家主人是因為歐陽修的兩份奏折而被貶謫,如今歐陽修之子卻來信激勵,這是什么情況?
狄青停了下來,大雪紛紛而下,沒一會就將狄青覆蓋,忠仆趕緊將狄青拉到屋檐下,撣去雪粒,重新披上棉襖。
狄青變得意氣風發起來,眉眼之間的消沉已然不見,笑道:“筆墨伺候!”
忠仆欣然答道:“好嘞!”
屋內重新升起爐子,溫暖很快充溢整個房間。
忠仆持筆等候狄青說話,狄青笑道:“我親自來寫。”
狄青接過筆,沉思了一會下筆。
——
大雪已至,歐陽辯又開始了貓冬,好在家里住著蘇氏父子和曾氏兄弟,還有時不時來拜訪的學子,倒也不虞寂寞。
今日天色昏沉,眼見著一場新雪即將來臨,歐陽辯有些蠢蠢欲動,趕緊吩咐碧珠。
“碧珠姐,讓澄園準備一只羊,再送一些新鮮瓜果過來,今晚我要吃火鍋,哦,對了按照二十人份算,香泉酒和天醇酒都準備一些。
然后通知一下于先生與采薇姐,讓他們一起過來吃火鍋,嗯……對了,送一只羊過去家里邊,讓家里也搞個火鍋暖身。”
碧珠誒的一聲去了,沒一會陸采薇來了。
歐陽辯笑道:“你這個吃貨怎么這么快就來了,吃飯還得等一等才行。”
陸采薇微笑看著歐陽辯。
時間過得真快,眼見著孩童已經成長為少年郎了。
如今的歐陽辯,已然到了她的齊耳高,相比一般的少年,歐陽辯身體健壯,目光沉凝,讓人一看不由得起了崇敬之心。
聽到歐陽辯的取笑,陸采薇只是抿嘴一笑道:“我可不是為了一口吃食而來,而是我收到了一封信,趕緊給你送來。”
歐陽辯笑著點頭,他日常信件不少,生意上的、與同窗的交流、與遠在福建的蔡襄的交流都沒有停過,他是知道的,朋友一定要多交流多相處,才會有好感情。
只是接過信件一看,歐陽辯便目光沉凝起來。
陸采薇大量著認真的歐陽辯,心下如同貓兒一般撕撓,很有些去親吻少年的沖動。
頃刻之后,只看到歐陽辯的眉眼變得生動起來,一抹微笑漸漸擴散變成大笑,繼而揮舞起手臂,晃動著屁股,竟是現場來了一段踏歌。
陸采薇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很少見到歐陽辯如此的開心,面前的少年總是笑著面對諸人,但開不開心就很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