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年底的最后一份大宋周報,除了刊登了關于清丈田畝的進度,在顯眼的第二版版面上,上面刊登了一個看似普通但卻足以引人注意的案件。
永興軍路有一戶農戶,在夏收之后舉家投水自盡,其中還有一個不足三個月的嬰兒,全家十來個人三代全部喪生。
這個新聞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今年的年情很好,很多地方都大豐收了,尤其是永興軍路的小麥更是大豐收。
再這樣大豐收的情況下,為什么農戶還要想不開呢,難道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于是很多人想大宋周報咨詢。
大宋周報見狀趕緊予以正面的回應。
在熙寧三年的第一期中,大宋周報趕緊將這個新聞的后續給續上了。
根據報道,在這個大宋周報當地的記者得知了這個情況之后,也是心生好奇,去做了實地的采訪。
經過多方的采訪,原來這家農戶是因為繳納不起這一年的賦稅了。
這家農戶家主的父母已經老邁,已經沒有辦法下地干活了,而他的妻子生完最小的孩子之后,因為生育的問題,一直臥病在床。
而其他的子女都還小,基本上幫不了太多的忙,農戶主一個人忙里忙外,終于得到了好收成,但在繳納田稅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收成連田稅都交不上!
于是又很多人好奇了,為什么豐收的時候,卻連田稅都交不上呢?
記者也是頗為驚詫,經過查訪,原來正是因為豐收的問題。
朝廷雖然有防止谷賤傷農的舉措,比如包拯擔任三司使的時候,就在豐年的時候由朝廷收購糧食,價格是比價有保障的。
但新上任的三司使卻沒有沿襲這個政策,于是在大家都豐收的時候,小麥的價格直線下跌。
大宋的田稅并不統一,有的地方繳納實物,有些地方卻是繳納銀錢,至于是繳納實物還是銀錢,就隨收稅人員的心情了。
問題就出在這里了。
這家農戶除了種植小麥,還種植了一些大豆,而種植小麥的田地,在報備的時候是報的種植大豆的,于是收稅的人員就按照大豆來算的。
但今年的大豆恰好歉收,所以價格很高。
問題來了。
永興軍收實物,所以并不能用小麥去代替,所以農戶必須繳納大豆,小麥價賤,而大豆價貴,農戶必須賣了小麥,然后買大豆繳稅。
于是,他賣了小麥之后,發現就算將所有的錢都拿來買大豆,都不夠繳納大豆的稅賦。
這樣一來,他就算將所有的小麥都賣了,自己一家都餓著肚子,也填不上窟窿。
這讓他們怎么活?
于是農戶和收稅人員商議著用小麥來計稅,這樣繳納完之后,他家的小麥還做夠度過一年的。
但收稅人員拒絕了這個提法。
于是農戶又請求能不能按照平時大豆的價格來繳納,收稅人員又拒絕了,強硬要求必須繳納大豆實物。
至于收稅人員為什么拒絕,是因為收稅的人員就是當地的大地主。
大地主很多時候就是承擔收稅任務的人,這個差遣每年都會替換。
而這個大地主正好今年輪到他收稅了。
這個大地主相當有經濟頭腦,大豆價格貴,他就盯著大豆收,反正無論你種什么,既然是大豆田,那就一定要繳納大豆,還不能按照平時的價格,就要求你繳納實物。
而他的貓膩是,他可以和縣衙的人勾結在一起,將大豆田修改成小麥田,這樣就可以用價格低廉的小麥去繳稅。
而大豆轉手一賣,就是好幾倍的利潤,這樣,他和縣衙的人一分,能夠掙得錢就多了。
不過他們是開心了,這個農戶卻連田稅都交不上,更別說什么留些糧食來果腹了。
于是絕望的農戶就帶著年老的父母,臥病在床的妻子,以及幾個年紀不大的子女,統統投了河!
根據大宋周報的探訪,雖然遭遇這么慘的農戶不多,但又不少農戶不僅掙不了錢,甚至在豐收的時候虧損情況并不少見。
這個新聞點額后續一出,頓時輿論嘩然。
大家都紛紛譴責地主的為富不仁,認為地主這么做實在是將人閉上絕路,實在是太過于可惡。
但沒有人意識到深層的原因,這時候有一個化名周樹人所寫的文章被登上了大宋周報。
周樹人認為,地主的做法的確不妥,但根本原因卻是因為稅法的問題。
大宋的稅法沒有規定是繳納實物還是繳納銀錢,而且還對田地進行區分,這就讓基層收稅的人員有了很多鉆空子的機會。
基層收稅人員管用的伎倆是在實物昂貴的時候收實物,實物價格低廉的時候按照平時的價格收銀錢,他們就可以從中牟利。
而且,這不是農戶唯一要承擔的,農戶還得承受其他的義務。
大宋的稅賦并非唐代的兩稅制度,而是所謂的租庸調。
所謂租庸調,便是對田地有租,對民眾義務服役、修建道路、維修水利工程這些屬于庸,而對于一些地方的特產,比如茶葉、糖等等,都要當地的民眾攤派。
不僅如此,還有很多是地方官府自己設置的種種攤派,各種苛捐雜碎層出不窮,這樣一來,民眾要承擔的東西就太多了。
而當地的豪強則是不需要承擔這些,還可以一起參與到瓜分利益的集體之中。
這樣底層的農戶只會越來越窮困,這樣的慘劇也絕對不是第一次發生。
所以他建議,要讓底層人民活下去,就得改革稅制。
他提出幾個建議。
一是把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二是官收官解,使征收辦法更加完備,不能將收稅的權力下放給地方豪強,以免他們魚肉百姓。
三是廢黜一切苛捐雜稅,除了商稅以外,其他的攤派都不允許再出現了。
這個文章引起了軒然大波。
因為按照這個建議,租傭調就只剩下一條租了,也就是說,農戶只要按照規定上繳銀錢,就不必承擔其余的徭役、攤派之類的東西了。
這樣對于農戶來說自然是好事情,但對于豪強和一些常年從稅賦中牟利的官員就不太友好了,這就是在斷他們的財路了。
一時間群情洶洶。
很多人往大宋周報投送文章,駁斥這個周樹人的文章是大逆不道、違反祖宗法、此舉會導致大宋稅賦驟減、此為亡國之論之類的批評。
曾鞏將這些文章送去給歐陽辯,歐陽辯看完之后笑了起來:“師兄,您看看,這就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的真實面目。
我在文章里剖析得清清楚楚,如此改制,會讓底層農戶得利,大宋稅賦也會因此而增加,這都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但他們就偏偏忽視這些,用什么祖宗法這類的理由來搪塞,那副貪婪的嘴臉實在是令人生厭!”
所謂的周樹人,自然就是歐陽辯了。
曾鞏苦笑道:“這么一塊大肥肉,他們自然是不愿意放棄的。
不過季默,你真的要在這一塊上使力么?”
歐陽辯點點頭:“非改不可,若是不改,這樣的慘劇還會一次又一次的發生。”
曾鞏嘆息道:“可是這里面的阻力太大了,就清丈一個田畝,你花了多大的力氣,得罪了多少人,現在要改稅法,那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這塊肥肉有多少人在盯著,清丈田畝,他們可以從這上面找補回來,可你要動這一塊肥肉,他們非得真拼命不可!”
歐陽辯點點頭:“其中的風險我是看到了,所以我也沒有貿然去改,先用文章試試水,如今看來,阻力的確是很大。”
能不大嗎?
歐陽辯所提建議,其實就是所謂的一條鞭法,這一條鞭法,是明朝張居正變法時候提出來的,張居正作為明代有名的權相,對這個變革依然無法全功。
張居正在萬歷六年下令清丈全國土地,清查溢額脫漏,歷時三年完成。
而一條鞭法,在張居正活著的時候,還能夠勉強執行,一旦他死后,立時被破壞殆盡。
不僅如此,一條鞭法原以征銀入官、取用于官。
但一條鞭法施行后,并沒有達到消除雜役之害的目的。
一條鞭法的破壞,突出表現為額外增派,當地政府在一條鞭法之外另行增加徭役賦稅,擾民非常厲害。
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古人誠不我欺也。
不過即便是這樣,歐陽辯依然覺得非常有必要執行這個改革。
因為根據他在三司、起居注官以及知制誥的履歷中,他發現,大宋底層民眾已經到了不堪重負的時候了。
王安石的變法中有所謂的差役法,差役法的執行并非為了給國家斂財,而是王安石真切的感受到了底層農戶所遭受的壓迫。
如果大宋想要對抗外敵,就必須有一個穩定的大后方。
而大宋朝的底層已經受壓迫到這等地步了,一旦邊境戰事一發生,國內的起義一定是一波接著一波。
最后星火燎原,整個大宋就會轟然倒塌!
所以,要實現他的理想,這個坎必須得過。
大宋朝缺課太多了!
宋朝因為五代時候的混亂,底層結構塑造不得不屈從與當時的大環境,而真宗、仁宗都是庸碌之主,根本沒有意識到,或者有能力去補上這些課。
現在這些缺的課終于要在趙頊這里爆發了。
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是迫不得已,而非趙頊的好大喜功。
有些人總是抨擊王安石變法是大宋滅亡的根本原因,他們卻沒有想過,以真宗仁宗那般的治國理政方式,大宋朝只會越來越糟糕。
他們也不想想,英宗駕崩之后,連給他修個皇陵都得韓琦東挪西借的,按照慣例的賞賜也都給取消了。
而軍隊鬧餉的事情越來越多,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宋朝已經到了財政枯竭的征兆。
而朝廷國庫枯竭,底層的農戶也到了將近崩潰的時候了。
而地主好紳、文官武將,卻是一個個趴在大宋朝的身上吸血,趴在農戶的身上吸血,一個個養得腦滿腸肥。
對此,他們在歌頌大宋朝言路暢通、士大夫與帝皇共天下的大同世界。
如今的大宋朝看似鮮花著錦火上烹油,但實際上地下卻是埋藏著海量的炸藥,一旦有一顆火星迸濺,整個大宋朝就會在轟然一聲之中被炸上九天之上。
歐陽辯策劃的清丈田畝、分田地與民戶、推行一條鞭法的舉措,就是給農戶有飯吃,還可以存下些許抵抗災年的資本,這樣,底層穩定,他才能夠大刀闊斧的實行下一步的變革!
在后世,土地革命被認為是一個國家崛起的底層條件。
二戰之后,歐洲打成一片廢墟,殖民國們無力控制海外殖民地,于是實際上一下子多出一百多個國家。
但是幾十年后,這一百多個國家,真正算是崛起的唯有一個中國。
因為唯有中國才算是真正真正實現了土地革命的國家!
國家擁有了土地,擁有了全部主權,這才是國家走向強大的根本。
而那些和殖民者們談判得到的部分主權的國家,失去了土地,也就失去了自主。
大宋想要真正的崛起,就得有一個穩定的大后方,需要有能夠吃飽飯的農民,而不是一個個餓得眼睛發綠,隨時準備拿起刀槍造反的農民。
所以,即便是前路艱難,歐陽辯也必須碰一碰這些既得利益者們!
曾鞏嘆了口氣道:“季默你在創立大宋周報的時候題字——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話我一直有所懷疑,因為命題實在是太大了,但今日看來,的確是你心中所思所想,師兄我算是服氣了。
小的時候我還經常腹誹你,明明有一個非常聰明的腦袋,為什么總是一副憊懶樣。
老師說你你也不在意,還總是笑嘻嘻的,我真沒有想到,季默你的志向是如此宏偉,又是如此的堅定不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