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風雪依舊。
如井寒清所言,風雪吹遍角角落落。
恒昌書院學子已盡數皆知遠在皇都的白鹿書院對寒門學子開啟門戶,窮困人家的稚子可讀書已算是躍了龍門,白鹿書院便是第二道龍門。
愚民百姓雖苦,然涉及到切身利益,一點都不愚笨。
他們都很清楚,白鹿書院才是真正的龍門。
宇文君出自于白鹿書院,景佩瑤出自于白鹿書院,這便是最有力的答案。
文昌閣內,許還山,井寒清,以及馮遠秋與一眾教書先生齊聚一堂。
許還山同井寒清入座于中央,案臺上,乃堆積成山的卷宗。
“將軍入仕之前亦是學子,據聞學問不低,理當可辨人識才。”井寒清溫吞言道。
從各地恒昌書院抽調一百位讀書種子,最小的有六歲,最大的十二歲。
一百位學子的悟性高低,人品心性,修行天賦,已整理成眼前的卷宗。
當然,許還山不會將一百學子盡數帶走,只會挑選二十人送往白鹿書院。
人族正統書院,門檻還是很高的。
許還山開始翻閱,雖是在翻閱,也是一目十行,略失嚴謹。
文昌閣外,是一大型莊園,占地約莫三畝,假山嶙峋,竹林便是到了冬季依然翠綠,只因橫龍山靈氣濃郁,故而竹林里無多少暮色。
走廊中,大量學子與各自父母齊聚,喧嘩私語聲此起彼伏,多數父母心有不安的在走廊里來回踱步。
少數父母帶著兒女來到了莊園僻靜之地商議事情。
一座假山后,有一孩童,約莫七八歲,窮苦人家的孩子鮮少有粉雕玉琢之流,孩童一臉稚氣,膚色偏黑,眉宇之間倒也略微有幾分英氣,只是眼神略有木訥。
他叫李春陽,生于蘭陵州郊外一鄉村中。
家族世代農耕,其父母也是老實巴結的農戶,在恒昌書院開課之前,李春陽從未見過書籍,也不曾見過雕梁畫棟的建筑。
老家,處處都是土坯房,莊稼地里一年四季都有人忙碌。
有許多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年到頭下來,最多僅是溫飽,錢袋子里無余銀,糧倉里少有余糧,其余糧最多可維持兩月生計。
若遇到了荒年,莊稼地里的糧食便不夠吃,李春陽經歷過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也經歷過一年四季一日兩餐。
記憶中,四歲那年,整個春季,都是一日一餐,餓了就多喝水。
父親身子微微前傾,摸了摸兒子的頭頂,輕聲細語道:“待會兒遇見那位從皇都來的將軍,記得多表現自己,若你進入了白鹿書院,爹和你娘親連續給你煮三天雞肉吃。”
父親心中對恒昌書院的教書先生感恩萬千,也對宇文君感激不盡。
他哪知道,自己一個貧農竟然生出了一個讀書種子。
在恒昌書院中李春陽平日并不好動,也無多少靈氣外露,然功課極好,教書先生稍微點撥一二,便可采其大旨,最多兩日功夫,李春陽便可將某些艱澀難懂的學問義理給吃透。
這份天資,是許多人沒有的。
李春陽父親更是在去年年關期間,花了三月積蓄,找來一算命先生給李春陽看相,那算命先生雖不知真有門道,還是胡說騙錢。
告知李春陽父母,說李春陽日后有刺史之才。
父母對此事深信不疑,不止一位教書先生對他們說過李春陽天資過人。
殺人的縣令,遮天的郡守,已是李春陽父母對官員認知的極限。
刺史之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榮華萬丈。
恰逢今年,皇都來人抽選讀書種子前往白鹿書院,李春陽父母得知消息后,心喜到了兩日兩夜不眠不休的境地。
世人皆知,入了皇都那座書院,便是最差的學子,往后都會官身加持。
就連恒昌宗第一大將張本初,也出自于那座書院,且不少百姓已明里暗里知曉張本初昔日在白鹿書院并不出眾,若無宇文君這位貴人扶持,不會有今日這般出息。
父母心想,哪怕自家孩子同白鹿書院多數學子無法比肩,可只要認識一兩個至交好友,對往后人生亦是莫大裨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個道理百姓其實很懂。
李春陽猶猶豫豫道:“其實我也不知那位遠道而來的將軍能否看上我。”
這些事,孩子是真的不知。
母親蹲下來,整理了一番孩子的褲腳,柔聲細語道:“到時候機靈些,那位大人也許看你順眼,就愿意帶你前往皇都呢。”
李春陽年歲雖小,眸子里卻有種異樣光輝,似是成熟,細看之下又不是,木訥中亦有三分靈氣,令人難以捉摸。
有些事是瞞不住的。
自從村子里人知曉李春陽或將進入白鹿書院,整個村的人都帶來了不少小彩頭看望李春陽一家。
所謂小彩頭,便是一些雞蛋,大肉。
家境稍微富裕一些的,則帶著一兩壺兌水不算嚴重的花雕酒。
便是以往那些看不起人的勢利眼親戚,也開始對李春陽的父母說話客氣了起來,言語之中的敬畏是可直觀感受到的。
家中有了麒麟子,未來自然可期。
直到現在,李春陽父母還沒從那聲色氛圍中徹底走出。
算命先生的批言是一回事,父母也不奢望李春陽日后真的可成為一州刺史,能混上一個郡守亦或是郡守侍郎就甚是光耀門楣了。
哪怕連郡守侍郎都無法混到,成為一方縣太爺那也是極好的。
階層躍遷一事,多數情況下非一代人可完成的大業。
竹林一隅之地,地上并無多少竹葉鋪墊,一棵大竹子根部還有一顆圓形的青石,品相還算不俗。
青石旁,一家三口相圍。
一樣是寒門稚子,不過比起李春陽,石崑年歲要大一些,今年十歲,身板長的很是結實,力氣在恒昌書院學子中可入前三甲,屬于天生神力。
不過比起身板,石崑卻長了一張清秀的臉龐,鼻梁挺拔,一雙鳳眼搭配著入云眉,皮膚雖不白皙,卻也不黢黑。
模樣身板,在少年一代中稱得上龍鳳之姿。
其讀書天賦甚是不俗,同李春陽不分上下,甚至在某些大學問上獨具天賦,隱約壓過李春陽。
然石崑是一個全才,除卻讀書,修行練武也很有天賦。
書院里少數教書先生略懂修行之道,對石崑也有過一段時間單獨指點,如今的石崑已有真靈初期的修為。
家中不少重活累活,石崑可輕而易舉拿下。
這是一位肉眼可見的文武全才。
石崑父母也很意外,他們只是知曉自家孩子天生氣力過人,哪里想得到就這么個虎頭虎腦的小家伙,還是一個讀書的料。
不同于李春陽父母的焦慮期盼,石崑父母此時很是心定,當然,這份心定與石崑的結實身板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父親笑起來嘴巴很大,露出一口老黃牙說道:“兒子啊,以后你去了白鹿書院以讀書修行為主,想家的事可以暫時放一放,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會相逢的。”
“一定要聽教書先生的話,也一定要好好修行。”
“咱們家出了你這么個人才,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以后光耀門楣的大業,全靠你了,你老子我這些年好好干活,爭取在你及冠之前給你把媳婦本攢下。”
母親也在一旁說道:“兒子你放心就是了,你爹辛苦干活兒,我也會好好當一個賢內助,和你爹同心協力,爭取給你置辦一份小家業。”
不說是許還山過來選人,便是岳擘和秋清同時來到恒昌宗選苗子,也會一眼相中石崑的。
除了天賦好,這孩子還是一個熱心腸,自從步入真靈領域后,只要他回了老家,就一定會幫許多鄉親們干活,哪怕父母不讓他去,他都要偷著去幫人家。
尤其是那些家中無青壯的門戶,石崑幫忙干完活后,簡單吃兩碗陽春面就走了,別人若是給他給點小錢買吃食,他也不要。
秉性純良,赤子之心躍然。
也得虧宇文君平日里不曾過多過問恒昌書院的事宜,若早知有石崑這樣的好苗子,必不會讓石崑來到這里,任由許還山挑選。
少年眼神清澈,聽聞父母這般絮語,心中壓力逐漸增重。
想了想,面色為難道:“爹,娘,其實我不想去白鹿書院,我想要留在恒昌書院,哪怕那位從皇都來的貴人一眼就相中了我,我也要留下來的。”
這些話,石崑近兩日都沒敢跟爹娘言說。
可即將進入文昌閣內遇見那位貴人,石崑實在是忍不住了。
父母聞得此言,腦袋瓜子嗡了一下。
父親一臉震怒,齜牙咧嘴,抬起手就要打人,得虧娘親眼疾手快趕緊將其抬起的胳膊給拉扯了下來。
娘親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心虛不已的問道:“兒子啊,你可不要嚇唬娘親啊,你知道的,娘親膽子一直很小的,半夜都不敢出門如廁的。”
“是不是娘親前些日子給你煮的飯不好吃,你才故意這樣嚇唬娘親的?”
兩月前暑期剛結束,石崑從家中出發,娘親殺了一只唯一下蛋的老母雞,給他煮了一鍋雞肉,石崑喜歡吃紅燜雞,不喜歡熬煮的雞肉,石崑也對家里人明言過此事。
娘親心中想法很簡單,老母雞燉湯最是補身體,紅燜雞吃了光是個味道不錯,沒多少補性。
現在想起這件事,娘親身上直冒冷汗,早知道當日就給兒子做紅燜雞了。
石崑心虛的看了眼父親,底氣不是很足的說道:“我雖然沒見過宇文公子,可我知道,若無宇文公子,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的孩子是不會有機會讀書的,更別說修行二字。”
“宇文公子為我們窮苦人家做了這么多事,也得罪了很多人。”
“我天賦尚可,就更得留在恒昌書院,為宇文公子爭口氣。”
“我這么說,你們可別打我啊。”
父母聞后,眼眶略有紅潤,父親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好蹲下來輕聲細語的對石崑說道:“兒子啊,你要知道宇文公子以及他的妻子,以及張本初大將,都出自于白鹿書院。”
“皇都,人族繁華之地,在人皇腳下讀書修行,也自然會被人皇看見的。”
“只要你足夠刻苦,以后總歸會有大出息的。”
“我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但你要明白,白鹿書院真的比恒昌書院厲害多了。”
“人一旦在某個關鍵時節做錯了選擇,窮其一生都要去彌補當初犯下的錯誤。”
只有苦口婆心的勸告,不能急眼,從老家出發時,父親就已得意洋洋的告訴村里人,石崑必然是要去白鹿書院的。
若沒能去成,父親回去后都不知該如何面對父老鄉親……
百姓們都很清楚,白鹿書院強于恒昌書院,皇都繁花似錦,隨意在白鹿書院結交一兩位世家子弟,往后仕途不言順風順水,也能錦上添花一二。
且石崑天賦,已肉眼可見。
若做之比較,這些寒門學子的父母都會一致認為,恒昌書院的先生遠遠不如白鹿書院的教書先生。
事實上,確實有所不如,但也絕非這些寒門學子父母心中所想的那么不堪。
石崑同樣心虛不已,可言語擲地有聲,道:“我意已決,爹娘莫要在勸了,我一定要給宇文公子爭口氣!哪怕我從未見過宇文公子。”
父親:“……”
母親:“……”
兩人剛欲發火,遠處傳來輕微的號角聲,所有學子要進入文昌閣等待命運的垂青。
石崑趁著父母微微失神,撒腿就跑了。
這一瞬,父母的心沉到了湖底,兩人苦悶不已痛苦萬分的蹲在了地上,這可如何是好啊,回去該如何面對鄉親父老啊……
一百位學子徐徐進入文昌閣,李春陽因個頭小一些,跟在后面,石崑身法輕快的跑到了李春陽身邊,稍微使勁拍了下李春陽瘦弱的肩膀,后者微微一頓,石崑見狀嘿嘿笑道:“怎么還是和以前一樣弱不禁風,要上大場面了,要硬氣些。”
李春陽略有怯弱的笑了笑,說道:“我要是有你這么高大就好了。”
兩人雖相差了些年歲,可在讀書一事上天賦大致相當,都喜歡斗蛐蛐玩,私交甚好。
石崑忽然神色一振道:“你做好選擇了嗎?”
李春陽沒有回答,而是想了想,試探性反問道:“那你做好選擇了嗎?”
石崑得意一笑道:“我當然做好選擇了。”
李春陽剛欲回答,結果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文昌閣里。
高臺上,那位年輕將軍身著甲胄,氣勢不俗,平日里難得一見的馮老先生也坐在那年輕將軍身旁,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還有位氣態端莊的姐姐,這一百位學子天賦都不弱,稍微一想就猜到那位是井寒清。
對于這位傳說中的八顧之一,孩子們心生向往之情,雖不是一個美女,可看上去格外的有親切感,某些女學子,更是打心眼里想要成為井寒清這般人。
馮遠秋柔和的看了眼這些孩子,老邁的聲音也很溫柔,說道:“孩子們,你們當中會有二十人入主白鹿書院,若沒能去成的,也不要覺得失落。”
“要和平日里一樣,嚴于律己,好生讀書,往后自是一片燦爛之景。”
一百位學子依序而立,看似懵懂,卻又不那么懵懂的點了點頭。
許還山看在眼里,恒昌宗準備的學子是真的沒有誆騙他,這些孩子的精氣神比之尋常孩童要格外的明朗清澈耀眼,著實都是好苗子。
馮遠秋繼續言道:“我身邊這一位,便是從皇都來的許還山將軍,亦是八顧之一,接下來,你們在臺下依序將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的寫出來,交由許將軍過目。”
臺下,有一小小案臺,宣紙厚厚一摞。
許還山安安靜靜的看著,這幅景象,與自己昔日進入白鹿書院之前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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