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上,風聲漸冷,將士們也得更換棉衣了。
地面上鋪著一張厚重地毯,此地毯長約十丈,寬約九丈,出自于伏城家中,乃用三尊破極境火狼皮編湊而成,其價值可供尋常百姓一生衣食無憂。
宇文君同赤元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赤元微微揉著小腹,他本無肚腩,然當下腹部微微隆起,會心一笑道:“我本笑言,尊夫人當真了。”
九十九道菜,三十樣湯羹,六十九樣地道炒菜,菜品無重復,色香味均衡有致,真是服了景佩瑤的手藝。
且僅耗時半日光陰,便完成此等壯舉。
吃飯時,小皇月更是吃吐了之后繼續吃,楚謹言亦是撐大了自己的肚子。
宇文君雙臂做枕,看向今日陰郁的天空,徐徐言道:“我那岳父岳母,本就做砂鍋生意起家,佩瑤以往更是院長大人的貼心女兒,做飯手藝自然是有,只是平日里藏著掖著。”
“婦道人家,偶爾因一事上頭,有匪夷所思之舉,也在情理之中。”
本以為九十九道菜哪怕是蔥花也算是一道菜,然而菜就是菜,無絲毫敷衍之意。
赤元打趣一笑道:“恐怕是此次才知曉尊夫人平日里有藏私之心。”
宇文君嘴角上揚道:“吃飽了就好,我這人一向生活樸素,不喜奢華。”
赤元翻了個白眼,欲言又止。
忽覺西南方向,有一股柔風襲來,風中隱晦帶著三分劍意,視野中,出現一道黑點,黑點逐漸擴大,乃當朝副丞相柏小衛親至。
柏小衛衣冠佩劍,模樣雖不俊俏,勝在氣質雄厚。
赤元微微坐起身子,笑意盈盈道:“遠來是客,可惜來晚了一步。”
柏小衛輕盈落地,站在地毯之外,聞得此言略有恍惚,誠然道:“朝中事務繁忙,北海之戰未能到場助陣,深表遺憾。”
赤元聞后,見柏小衛神華內斂,敦厚恭謹,頓時忍俊不禁道:“你這位丞相,倒是對我胃口。”
柏小衛云里霧里,不知其意,清冷海風也未能令柏小衛神思開闊些許。
宇文君仍舊躺在地毯上,微微側身,單手托起左邊臉頰,眼神飄忽不定望向柏小衛,似笑非笑道:“你可明白赤元話里有話?”
柏小衛微微發懵,微點頭道:“我明白。”
宇文君與赤元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
笑聲飄向遠方海域,久久不散,若在光陰墻壁上留下一段經文。
赤元再度揉了揉肚子,起身道:“你們聊,我先走一步。”
柏小衛微微后退一步,側身讓路。
赤元輕盈一躍消失于漫漫天際。
宇文君微微坐起身子,打開無疆手串取出茶具,就地泡茶,柔聲道:“無需拘謹,進來說話就是,這張地毯不值錢。”
柏小衛嗯了一聲,一步跨出,踩在地毯上緩步來到茶桌前盤膝坐下。
宇文君親手給柏小衛斟了一杯茶,仍是龍泉清水,細算起來,這杯茶的茶韻不算好,泡的火候不夠,可卻在北海一孤島上如此品茶,如此一來,茶韻反倒是平添幾分遼闊狂放之意,至少宇文君心里是這么想的。
“記得以往去你家府邸,你總是喝一片紅,紅茶雖可養胃,然清茶也可養心,需得二者兼備,方可中氣以為和。”宇文君徐徐道。
柏小衛舉起茶杯,微微吹了口氣,撅著嘴問道:“怎么突然想起了茶道,這般年紀,不該執著于此道之中才是。”
宇文君微微聳肩,道:“臨時起意,根本原因在于吃飽了撐的。”
咳咳咳……
柏小衛極力控制氣息,生怕一口茶水噴在宇文君臉上,得虧方才只是小嘗一口。
宇文君繼續道:“夫人為慶賀北海一戰,下廚做了九十九道菜,每一道菜都可見其細致匠心,這便是赤元說你來晚了一步的緣由。”
柏小衛慢慢放下茶杯,長嘆息道:“那可能來晚了不止一步。”
宇文君道:“算是,這兩日一直都在吃剩菜,大爭之際,當以身作則,不可虛張浪費,便是在明月山中無人可知曉消息,也當恪守本心。”
柏小衛哦了一聲,道:“我以為你在明月山。”
柏小衛從未去過明月山,世上的人都不曾去過明月山,丞相大人此次來了,本想著看看山中風色如何,可見宇文君在此地平躺,柏小衛便知曉虛了此行。
娘家的終歸是娘家的,豈能讓宇文君將明月山作為私人府邸用以開府行政。
當然,只是日常居住還是可以的。
宇文君很自覺,柏小衛看出宇文君的自覺,故而也跟著自覺。
柏小衛道:“你不問我為何而來?”
宇文君輕聲一笑道:“人皇當是有了些賞賜,興許還是許還山率領大戟士開道,護送輜重車輛從皇都至北海。”
“不過大致沒有跋山涉水,是橫渡虛空而來。”
柏小衛輕微點頭道:“沒錯,院長大人親自構建虛空通道,將我等傳送而來。”
白鹿書院里出了三個八顧,院長之心,近乎懸于頭頂啊。
宇文君好奇問道:“具體賞賜都是些什么?”
柏小衛含蓄道:“過冬的棉衣,以及大量軍械與眾多從靈族傳來的水果,雖樸素了些,但很實用,不過許還山場面功夫很深,不知曉的人還以為是送來了金山銀山。”
宇文君愣了愣,道:“好歹弄死了五位無極強者,人皇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
柏小衛自顧自添茶,茶水緩緩入杯,咕嚕之聲,聲聲入耳。
“陛下讓我酌情而定,我便酌情而定,而今國庫雖不算空虛,可距離空虛之路也不算太遠,再者,重重有賞一事,顯得大張旗鼓,未必會有奇效,逢場作戲,亦有弦外之音。”
宇文君聞后,雙手緩緩擊掌,掌聲雖海浪沉浮,大有天地闔之意。
“丞相大人當得起國士無雙!”宇文君誠然道。
柏小衛抿嘴一笑道:“言重了,此類事宜,肚子里稍微有些濃稠墨汁的讀書人,都可一眼看出端倪。”
宇文君欲言又止,感情自己這個八顧之首,肚子里的墨汁還不夠濃稠?
柏小衛又道:“陛下傳你一句口諭,口諭為,干得不錯。”
宇文君自顧自倒了杯茶,微微抿了一口,好奇問道:“伏城那里如何說,你們當已見過面。”
已過了三日,伏城或多或少可查出些蛛絲馬跡,若查不出,便枉為八顧之一,枉為赫連家族現任族長。
柏小衛雙手微微揉了揉膝蓋,道:“是,我都已知曉,季家疑似變節,只是沒實據,除了季家,還有些不大不小的門閥,亦有投機取巧之心,穩固基業之意。”
“此事,我會如實告知陛下。”
雖一戰穩了人心,卻也不可在當下向北方世家發難,那樣非但會寒了人心,更會亂了朝綱,進而引發人族驚變。
算起來,還是南方好啊,至少有一位領袖,極力將大碗水端平,偶有水滴灑落碗外,也灑的不是很多。
以往打壓世家,是為了恒昌書院,是為了寒門百姓。
此次打壓世家,純屬廟堂公務,同宇文君不沾邊,龍族殿下,不可將手伸的太長。
估摸著,得好幾年后的秋后才能算這筆賬。
興許那時,光賬本都能堆出一座小山來。
宇文君道:“有一事倒是得給你知會一聲,其實不知會,你也就替我落實了,可你來了,就順帶知會一聲。”
柏小衛也沒在盤膝而坐,身軀后仰,躺平了,這張地毯還是很舒服的。
開口道:“郭氏家族穩固后方,諸多忌諱,諸多關卡,我盡可能一路暢通,亦會告知丞相大人。”
“廟堂與恒昌的恩怨,自當盡力斡旋。”
斬殺五位神族無極大將,廟堂里的某些老人,并不會領情,也不該領情,龍族占了北海,總得有所擔待才行,某些舊賬也不會翻篇。
這口氣,那些老人也早晚有朝一日吐在宇文君的眉宇之間,但那終歸是以后的事了,至于是否有那般機會,亦是兩說之事。
宇文君細看了眼柏小衛躺平的姿態,倒真有幾分逸者風采,為難道:“你一人之力,是否勢單力薄了些。”
“你的劍很鋒利,卻總不能殺一些關系不好的自家人。”
柏小衛閉著眼,聆聽海風之音,很久了,不曾如此恣意過。
“當我進入無極后,我便是一座雄山大岳。”柏小衛如是說。
宇文君哈哈笑道:“到了那時,人族第一劍,怕就是你了,不過你們兩人得一決雌雄才行,免得有爭議。”
人族第一劍,真不知是多少人族劍客的畢生所求。
老一輩的周天海有無這個心思是未解之謎,年輕一輩中,伏城,郭盛和,高志,乃至于景佩瑤是有這個心思的。
相對而言,景佩瑤得手的概率很大。
若干年后,劍道魁首將會是個娘們,真不知令多少男子漢大丈夫郁郁寡歡呢。
柏小衛微微睜眼,含蓄一笑道:“不可胡言亂語,我同院長大人的感情一向很好。”
宇文君好奇問道:“此次前來,你能有多少空閑?若是無要務在身,不妨在我這里多居住幾日,你我很久不曾這般歡暢過了。”
柏小衛聞后微微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說道:“當下政務堪稱繁巨,怕是沒這個閑暇,便是有這個閑暇,我總不能和你在這孤島上天為被地為席吧。”
“傳出去多不體面。”
宇文君略有歉意道:“女帝故居,我不可隨意褻瀆,丞相大人見諒,岸邊有一水榭,平日里我都在那里,只是近幾日,伏城政務繁忙,我若是去了,難免擾他心境,他倒是無妨,赫連家族其余人,可能會略感局促。”
柏小衛緩緩站起身子,伸了伸懶腰,望向島外湛藍的海面,說道:“其實許還山想要和你喝幾杯,這話出發之前對我說過,不知你意下如何?”
“大概院長大人,心中也樂見此事。”
宇文君搖了搖頭,意味深長的笑道:“別了,心中雖無芥蒂,可當下把酒痛飲,風聲傳到了廟堂,真不知多少老家伙看許還山不順眼。”
柏小衛思索道:“也是,人心里的成見,要比這北海更加遼闊無邊。”
“不過謝一鳴應當會派一位得力干將過來向你賀喜。”
宇文君一臉狐疑道:“陳玄乃南方第一大將,總不會過來吧。”
“我的面子,應當沒那么大,謝一鳴也該明白這個道理。”
陳玄來了,這是要助陣嗎?
世人怎么想,廟堂袞袞諸公怎么想?
柏小衛如實說道:“此事不好言說,大爭開端之后,南方尚無太大作為,反倒是死了個王長生,謝一鳴身為領袖,面子掛不住,有立功建業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陳玄若來,你肩膀上的擔子也能輕一些。”
“謝一鳴是長輩,長輩總不會讓晚輩獨自一人抗下所有。”
宇文君險些風中凌亂,這唱的哪出啊。
“大軍莫非已在路上?”宇文君好奇道。
柏小衛應道:“興許還在整頓之中,也許明日清晨,就橫渡虛空到了海岸邊上。”
“總之你得做好準備。”
“我得回去了,下一次回來,鴻宴樓七層,我請你。”
丞相大人就此離去。
南方,郎豐州。
謝家莊園內。
雖快入秋,南方大地仍舊夏日炎炎,平日里稍許勞作一番便會汗如雨下。
籬笆內,謝一鳴手拿鋤頭刨地,得種一些冬菜,前幾日從靈族那里傳來了些菜籽兒,說是冬菜,實則也不算是冬菜,菜籽兒品類三五樣,入動后,可在桌子上擺上好幾個新式菜品。
陳守心站在籬笆外,身為世家,陳守心雖上了年紀,也不愿對種地等農務或是雜務親力親為,讀書人總得有讀書人的清貴氣。
“當真要派兵前往北海,此次斬殺五位無極大將,著實匪夷所思,可北海的水很深,要比瑞源江的水要深,且廟堂里可能還會滋生些刺耳之言。”
“便是派兵,也不該是現在,至少得等到宇文君需要我們的時候,再令陳玄過去。”
謝一鳴背對著陳守心刨地,鋤頭盡量很足,鋼火不錯,每一鋤頭下去,便是濕潤的大土塊,若是每一個土塊都算作是一個不俗武勛,那該多好。
“需要我們的時候去,的確是雪中送炭,可此刻去,即可暖人心肺,也可雪中送炭,南方軍伍到了后,南北和鳴,亦有助于人族士氣漲豪氣生。”
“我意已決,勿要再提此事。”
陳守心黯然低頭,無奈道:“何時出發?”
“總得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吧。”
謝一鳴一鋤頭落地,單手叉腰,望向靈華山頂,今日陽光明媚,天邊隱約有些瑞霞,隨即開口道:“著陳玄即可點兵撥將,抽掉南方軍伍一半精銳,即刻出發。”
“無需橫渡虛空,走陸路,一路向北,不得騷擾途中百姓,一切自覺自勉。”
陳守心哭笑不得道:“此話我都不知該如何對陳玄說。”
謝一鳴又開始刨地,中氣十足道:“實話實說,你可先回去傳話,半個時辰后,可過來蹭飯,玉流壇盛裝的半月酒,保你管夠。”
陳守心渾身松軟,領袖如此,他只好照做。
殺了五位無極大將,謝一鳴心里高興啊,爽啊。
領袖之前,他是人盡皆知的賢才與閑云野鶴,身為男兒,自然想做一件氣吞山河的大事,可謝一鳴從未有過這般機會。
宇文君此舉,當真是點燃了謝一鳴少年時代的熱血。
可他不知道,這一戰,宇文君只不過是臨時起意,弄拙成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