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紅裳,油傘輕舟。一條溪流自杭州城邊穿城而過,溪上泛著一葉孤舟,舟上昂然素立著的是一個撐著傘的女子。這女子把傘撐得低低的,遮住了自己烏黑靚麗地頭發,也遮住了自己的容顏。
天空陰云密布,點點雪花從空中飄然而落。落在了青石磚路上,落在了屋檐斗拱上,也落在了這女子繡著桃花地油紙傘上。
兩岸的行人都沒有打傘。他們好奇地向她張望著,卻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于是便更惹人遐想。
如此的一個女子為何會孤身出現在杭州街頭?她究竟是什么人,因何而來?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了人們的腦海中。
很快,小舟輕輕地靠了岸,女子輕邁繡鞋,上了岸來。“辛苦老丈了。”她從懷中掏出二十個銅錢遞到了船家的手里。
船家呆了一呆,笑道:“姑娘是打南邊兒來的吧?”
“嗯?”女子回轉過身來,眼中透著一絲疑惑。
“凡是我大清子民都是用紙幣的,朝廷下了嚴令,不許再用銅錢和金銀。”船家解釋道。
女子微蹙柳眉,道:“紙幣?那我可沒有。”
船家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銅錢掂了掂,說:“罷了罷了,姑娘的銅錢我且收下。不過老朽可多一句嘴,姑娘你一人在外,身上又不帶紙幣,只怕是寸步難行呀。”
女子淺淺一笑,嘴角露出了兩個可愛的梨渦,說:“多謝老丈提醒,奴家知道了。”
女子說完便轉身離去,踏步緩緩地上了臺階。船家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也不覺是一怔,嘆道:“真像是下凡的仙女一樣呀。”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從桂林城負氣出走的柳如是。她為何執意要離開桂林?只是因為她對徐楓的輕薄無法釋懷。這倒并非是因為她對徐楓有什么惡感,恰恰相反,她對他的印象過于良好,也一直把他視為除了陳子龍以外的異性知己。
可徐楓的做法卻太令她傷心難過。“原來,在徐暮帆的眼中,我亦不過是一具可供淫辱地肉體。”一路上,這句話始終盤桓在她的腦海中。
當然,她也相信徐楓絕不是一個浪蕩無行之人。她也可以相信他對自己的輕薄只是酒后失德。可這個惡念一旦在心中產生便再也揮之不去了。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徐楓,更不知該如何面對溫雨。
老實說,以徐楓之才、之名位,如果要納自己為妃似乎也無不可。可是,她不能接受。不是她對徐楓完全無意,而是她不能低下自己高傲地頭,甘愿伏低做小。也不能說服自己,與別的女人共同服侍一位丈夫。
溫雨的那句話始終盤桓在她的心頭:“你我不如仿效娥皇女英好不好?”
“好不好?當然不好!”柳如是邊走邊在心里默默念著:“莫說他是齊王,就算是當今天子,我也絕不會只做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我愛的人,必也要全心全意地愛我。”
這也就是她為什么會選擇錢謙益的原因。因為他,肯為了自己而不顧家庭、不顧名譽、甚至連榮辱廉恥都可以舍棄。
可是,錢謙益卻是個貪生怕死的,不肯為國盡忠。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有沒有受偽職。
柳如是撐著傘一路走來,萬千思緒雜亂無章。當她再次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已到了岳王廟的跟前。
望著香火依舊鼎盛地岳王廟,她的眼睛變得濕潤了。
此時正是黃昏,來祭拜岳王的人不多。她輕邁羅步,入了門廳,穿過長長地甬道,來到了正殿跟前。她仰首一望,只見大殿正上方懸掛著上書“心昭天日”四個大字的匾額。
“天日仍在,江山卻變了顏色。”她嘆了一聲,便收起自己漂亮的油紙傘,落在傘上的雪花也簌簌落落地被抖落了。
她將傘斜靠在門邊,邁步跨過了高高的門檻,步入了大殿之中。大殿的正中供奉著的是威嚴肅穆地岳飛像,兩側分別是張憲和牛皋的像。
柳如是邁步上去,輕輕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默默地念誦著。
這時,一個男子也進了殿來。他將手里正燃著的三炷香插在了香爐上,然后跪在了柳如是身旁的一個蒲團上。
柳如是發覺了身側有人。于是她余光一瞥,見那人頭戴斗笠,身穿麻布衣裳,腳上蹬一雙草鞋,看上去是個頗為魁梧地莊稼漢。
柳如是沒做多想,念誦完畢便緩緩起身。正待她轉身要走時,卻聽那人說道:“娘子既然來了岳王廟,何不上一炷香略表心意呢?”
柳如是只覺得這人的聲音很熟,心下微微一震。她回轉過身來,仔細打量著這男子的背影。他仍那么跪著,無法看清面容。
于是她微微一笑,反唇相譏:“相公雖上了香,但祭拜岳王卻還與他人閑談,又如何表示了心意?”
男子點了點頭,道:“小娘子說得是,是在下心不誠了。”
柳如是便也沒再說什么,只是沖他欠身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可她還沒跨出大殿,又聽那男子徐徐吟道:“錢塘曾作帝王洲,武穆遺墳在此丘。游月旌旗傷豹尾,重湖風雨隔髦頭。當年宮館連胡騎,此夜蒼茫接戌樓。海內如今傳戰斗,田橫墓下益堪愁。”
柳如是吃了一驚,猛地回過頭來望著跪在岳王像前的這個男子。
“河東君的這首岳武穆詞,娘子你可聽過?”那人側過臉來問著。
柳如是依稀能看清一點他的面容了。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面頰上也已飛紅。
她輕輕地上前走了兩步,顫聲叫道:“子龍!”
那男子終于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斗笠摘下,回頭望向了柳如是。他,正是“云間三子”之一的青年才俊陳子龍。
柳如是熱淚盈眶,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去,緊緊握住了陳子龍的手,驚喜地叫道:“子龍!原來是你,真的是你嗎?”
陳子龍也流下了熱淚,連連點頭,道:“是我,正是我。”
柳如是仰頭望著他,笑容卻是一怔,說:“怎么?你也剃了頭?”
陳子龍目露失落之色,伸手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前額,道:“不剃發便做不了大清的順民。”
聽了這話,柳如是本還洋溢著的喜悅之色頃刻間冷卻消解了。她甩開了陳子龍的手,轉身便要走。
“做不了大清地順民,便也無法做大事了!”陳子龍沖著柳如是的背影大聲喊了一句。
“什么?”柳如是又回過了頭來,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柳如是似懂非懂,但寧愿選擇相信。因為她相信陳子龍的為人,相信他的氣節絕不是錢謙益可比的。
陳子龍似乎也從她的目光中讀出了一絲猶疑,便也微微一笑,拉起她的衣袖一起出了大殿,向遠處地盡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