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兄?”宋凜低語復述,袁夢緩緩點頭,“本宮也覺得甚是奇怪,待要問時,他已經坐在本宮面前,開門見山地要本宮為他做一件事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拿出兩樣東西,一物乃是半指長短的晶瑩玉瓶,另一物則是一柄畫有……”
袁夢說話之時,已經沒有半點精氣的目光落向宋凜的胸前,“玉墜的圖樣的折扇……”
宋凜聞言,手不自覺扶上心口,了然答道:“可是母嬪掛墜吾身,叮嚀百般,萬不可棄贈之物?”
“正是如此,不過,凜兒你墜在身上的,不過半片,另有半片,為娘給了澄兒。
本宮一見那折扇,便知當年之事,已然敗露……”
蕭立聽他母子二人一問一答,諸多疑問涌上心頭,但他未敢插話,只默默坐在一旁靜聽。
其間趙拓終于收回飄渺的神思,站起身,背對眾人走到廂房門口,仰頭望著仍舊嘩嘩不停的瓢潑大雨。
袁夢的聲音繼續傳出,“他見本宮神色更變,立馬勾唇一笑,道一句‘由君誠不欺我’之后,便直接命令本宮,讓本宮將毒投入皇上的茶盞之中。
后留下一句‘再過半個時辰,父皇必將來尋,你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便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渾如鬼魅地匆匆走了。”
“二皇兄不知實情?”宋凜疑惑問道,但不待袁夢回答,他自己又得出了答案。
宋致若是知道宋澄并非四平皇族的血脈,而今指不定鬧成了什么模樣,都不用等程振攻破城防,便已經人仰馬翻天下大亂了。
蕭立亦有同感,想來徐煌將那柄折扇交到他手中的時候,胡亂編了一些理由搪塞,但宋致卻深信不疑,不知畏懼地就往霜澤去了。
或許是他到底懦弱膽小,不敢當真弒君殺父,所以只要有人能夠代他下毒,他便不管不顧,樂得甩手輕松罷。
袁夢微微頷首,“如二皇子所說,半個時辰之后,皇上果然擺駕來了霜澤。
但出乎本宮意料的是,他那日來,卻讓太監總管劉德海在宮外守著,獨自一人進了寢殿來尋本宮。
皇上邁步入殿,又屏退云娘和其他宮婢太監,待殿內只剩本宮與他二人之后,才將一幅畫取出,奮力拍在本宮面前,旋即開始歇斯底里地質問本宮,畫上之人是誰,澄兒怎會和本宮以及那人那般神似之類……”
袁夢說及此處,苦澀一笑,“不待本宮開口解釋,皇上又恍然有悟一般,一邊在殿內來回疾走,一邊嘆念有詞,‘難怪朕時常都覺得,你這賤婦著實冷淡得讓人匪夷,這天下哪個女子,不想在朕面前爭寵獻媚,唯獨你,從來也不巴結討好一句,原來不甘寂寞,竟背著朕與別的男人行茍且之事!’
皇上自問自答好一陣之后,忽然想到甚么似的,掐住本宮的脖子,面色猙獰,咆哮如雷,讓本宮告訴他,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最心愛的皇后,不可能同本宮一起欺瞞于他……
他越發地失去理智,一邊想要掐死本宮,一邊又不住地顫抖,似于心不忍;隨后又說要將澄兒貶為庶人,逐攆出宮;但又怕他民心所向,假以時日會反過來壓制自己,便欲直接處死,以絕后患;他驚恐萬狀,幾要癲狂……
不過幾息的功夫,他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待看到本宮身邊剩了大半盞的茶水……”
“母嬪……”宋凜驚而瞠目,蕭立乃至趙拓,也都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將她望著。
“娘娘……莫非您……本意是要自盡?!”蕭立站起身,不再默而不語。
如此說,皇帝便不是袁夢下毒謀害的,是他自己抓了袁夢摻了毒的茶水來喝……
可……若他沒聽錯,方才袁夢明明講的“剩了大半盞”,即是說,袁夢自己也喝過毒茶,可她為何沒事?是因為喝的太少?還是……
直到這時,蕭立才終于明白,袁夢為何會知道,那群欲劫擄她出宮的那群黑衣,是宋澄派的,且為何皇帝中毒沒有直接一命嗚呼,而是昏睡不醒了。
以及為何,身為下毒之人,事發之后,她還能那般氣定神閑地安坐繡梅……
一切種種,他終于完全厘清,再無錯漏可疑。
“娘娘您既然也喝過毒茶,卻未毒發,可是有人事后,去霜澤喂您吃過解藥?!”
“不錯……”
袁夢這一次沒再嫌惡蕭立的冒然無禮,也不再對他的提問避而不答,只是繼續空洞地望著某一處地方,喃喃自語似的回道:“皇上一口飲盡了杯中的毒茶,本宮來不及阻止他,當然,或許當說,無心阻止。
他欲對澄兒不利,若如此死了,未償不可,屆時本宮同他一并毒發身亡,這件事,便能就此了結,不會再有人知曉當年的秘密……
但直至皇上情緒平復離開霜澤,都不見毒性發作,本宮不禁以為,那玉瓶里裝的,并非毒藥,也或許,是云娘不愿看著本宮尋死,偷偷將茶換了。
正當疑惑,本宮便覺心口燒熱,喉間冒火,旋即頭暈目眩發作起來,不過幾息便失去知覺昏死過去。
待又醒來,便有一背對本宮的冪籬黑衣映入眼簾……”
冪籬黑衣?果然是徐煌手下之人!蕭立意料之中地微微點著頭,繼續聽袁夢說明,但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瞟向趙拓。
趙拓監視徐煌那許久,自然也不會陌生。
“那人告訴本宮,現在還不是畏罪自殺的時候,反正都要死,何不為自己的孩子造個大義滅親凜然無私的好名聲,叛將程振將以“清君側”為名,舉兵入京,屆時,便會有人前來‘擄劫’本宮,只要本宮跟著他們走,便能一解澄兒凜兒的沒頂之危……”
“所以,順儀娘娘,您可知那冪籬黑衣的真實身份?”不再聽下去,趙拓終于開口問出了自己打一開始便想問的問題。
雖然那個答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袁夢慘然笑嘆,“或許是天意弄人罷……當年為本宮診出喜脈的那名太醫,姓邱名達,而那冪籬黑衣,自報了名姓,說其乃為邱達嫡親的侄兒……”
“可叫邱良?”
“貌似是這個名字……”袁夢答得有些恍惚,畢竟沒能看清其做何容貌,不過聽個名字,而且她當時神智尚未完全清醒。
趙拓手抱胸托著下巴走回幾人身邊,“他為何要同娘娘您自報名姓,除了方才所說,可還有同您提及一些旁的事情?”
趙拓似乎十分在意袁夢即將出口的答案,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將人盯著。
蕭立同宋凜互望一眼,皆不清楚其中緣由。
宋凜并未與邱良有過接觸,全然不知道此人是何來歷,蕭立雖有一定了解,但還是佯裝不知地試探性問道:“趙兄與那邱良之間,可有過節?”
“哦……沒有的事,不過碰巧聽邱太醫提過此人罷了……”
“趙兄真會玩笑,那人若是邱太醫的親侄,而趙兄又是碰巧聽邱太醫提及,那你方才出口的名姓,”蕭立自然不信趙拓口中的敷衍之詞,抓住他話中前后矛盾之處,毫不退讓,“當是‘邱良拐’才對不是?!”
趙拓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復,看著蕭立猶豫幾息,方才開口說明。
“實不相瞞,頎長與那邱良,自幼相識,可謂私交甚好,然十年之前,生了一場變故,導致邱良父母皆不幸喪命,他自己也被官府驅逐出京,讓永世不得再踏入半步。
這事本與頎長無關,但我不殺伯樂,伯樂卻因我而死,邱良不知實情,誤會頎長害得他家破人亡,從那以后,便一直懷恨在心,誓要報復……數年前平安公主和亡駙馬韓諾被劫之事是一件,前幾日蓄意放跑叛賊之子程勁也是一件……”
蕭立宋凜因種種原因,都是頭一回聽說程勁之事,不免驚奇,但關于邱良之死,蕭立還是有些耳聞。
聽趙拓這話中的意思,并非是他借刀殺人害了邱良,倒是邱良為報復于他,背地里干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看趙拓說得真切,似乎并未撒謊,蕭立不禁陷入糾結,本欲讓他將個中詳情一一講明,但趙拓已經轉移話題,問起袁夢那日邱良獨往霜澤相“救”,可有讓她記憶深刻之處。
比如言行舉止異樣多怪,又或者,身體有疾,讓人過目難忘……
袁夢斜倚著身子靠在云娘身上,昏昏沉沉,面色愈漸蒼白如紙,聞言虛弱地搖搖頭,卻已無力開口說話。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午時三刻,左相王府。
王衡手里的食箸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大半個時辰下來,不住的抬頭往堂口望,心中焦急,連連嘆氣。
王李氏看他愁眉不展,坐立難安的模樣,也放下碗筷。
“老爺子,你莫太憂心啦。
澄兒許是改變主意,突然回冥月宮去同蘭兒母子兩個用膳忘了知會我們,又或者城防、軍營里有要務處理,不定是出了甚意外的事情,你若實在放不下心,待吃飽了飯,便去宮里看看!”
一邊說,王李氏復又抬起碗筷,為王衡夾菜,“不吃飯怎行呢,我們這身子骨,可不能餓著!”
王李氏身體瘦弱,她是個不能挨一點餓的人,若不能按時用膳,便會肚中翻攪,上腹反酸,燒疼不已,嚴重了,還會吐出血來。
所以今日午膳,即便宋澄未到,她也先動了碗筷。
王衡擺擺手,讓她莫要管他,“老夫這心中煩亂不已,總覺著將有大事發生……”說著再也忍耐不住似的,起身就要去查看情況。
王李氏看他匆匆忙忙,不管不顧,趕緊追出來,“老爺子,你倒是拿了傘再出門啊!”
東城樓,郭寧端著碗筷剛要坐下,楊思戴著斗笠捂著胳膊,一臉不耐煩地向他走來。
“郭副將,大皇子也就視察個兵營,怎的這般磨蹭?楊某人都等了兩三個時辰了,還不見回!”
扒拉一口米飯,郭寧面色平靜看他一眼,繼續咬嚼燒得半生不熟的排骨,帶著血連著筋,吃得好不費力。
楊思不爽地橫他一眼,無可奈何,人不答話,他再心急如焚,也無濟于事。
望望天,又走兩步到矮剁子邊看看城外城里的情況,“我說郭副將,你們這防御工事,做得很不到位啊!”
楊思手往城墻下指,除了護城河,只剩空蕩蕩一片,“連個壕溝都不挖,怎么著,是想讓敵軍的炮車直接開到城門邊上轟嗎?”
扔下那塊啃不干凈的骨頭,郭寧回瞅楊思,“大皇子說了,有護城河為障足矣!楊將軍若有意見,便同大皇子當面提去,郭某人做不得主!”
話題再次回到宋澄身上,楊思氣得恨不能一拳砸碎一堵箭垛,“那你倒是告訴楊某,他在哪處巡視啊!你們京里的將官,便是如此對待我們蕃兵蕃將的嗎?”
他是被請來支援抵御叛軍的,可不是來為人做牛做馬,任憑他們敷衍擺布的。
若非看在三皇子他們的面子上,他早要同這姓郭的打一場了!哪怕他現在只有一只胳膊能使,也能把這狂妄小兒打得哭爹喊娘。
郭寧看出他眼中對自己的鄙夷不屑,冷笑一聲,繼續扒拉飯菜。
房檐的雨水劈劈啪啪往下掉,打在碗邊濺起水霧,郭寧換個方向繼續吃,滿心滿眼只有面前的食物。
見他這模樣,楊思頓覺好笑,一把年紀的人了,還同這“乳臭未干”的“小娃”置氣,當真是越活越回去。
嘆聲氣搖搖頭,甩著胳膊下了城樓。
自“林茂”被打死懸在內南城口示眾,便投降歸附的守兵卒長見他沒一會兒功夫又下來,趕忙迎上前,好心好意勸,“楊將軍,您再跑幾次,也是徒勞,近日來,大皇子每每視察新設而成的民兵營,都要花上將近一日的功夫,想要見他怕得等到明日了!
郭副將素來不是個多話聒噪的人,也非大皇子的手下,您同他抱怨哪有用處!”
兵卒長一邊說,一邊伸手往不遠處高聳入云的塔樓指了指,“不過,您若真急著見,或許可往南城樓那邊去尋石副將問問,他才是此次行令征兵的主將,肯定曉得大皇子都去了哪些個新兵營巡視,接下來又要去往哪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