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程振驚詫不已,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程勁話里話外的意思。
他是知道自己這兒子沒出息,但沒想到居然能蠢成這副模樣,簡直無可救藥,看他說話的語氣神態,似乎還很得意?
腦子還沒轉過來,身體已經開始動作,程勁嘴巴還在翕動,程振已經上腳將他踹出一丈遠,撞在桌楞上,腹背受傷,程勁口中未講完的話,變成吃痛的高呼,鼻子眼睛皺一起,額頭上青筋鼓脹抽動,似乎要痛得背過氣。
緩過勁,程勁咧開牙嘲諷:“要打您就……下狠個痛快!留半條命做甚?!不是還得耗費時間精力來伺候?留著孩兒,只會給您添堵,讓您生氣,豈不是自討沒趣?
還是說,您怕打死了孩兒,將來老無所終、落寞凄清?”
“你他娘的說的甚么混賬話?!讓你說讓你說!”程振咬牙切齒拳腳交加密密麻麻落在程勁臉上身上,先前打的還未消散的淤青再次發紅發腫。
打一陣,踹一陣,程振氣累得心口絞痛,捂著胸哎喲哎喲哼哼個不停,“都說虎父無犬子,本將軍何等的英明神武,怎會生出你這蠢鈍敗家的王八羔子?!
若不是看你跟本將軍長得八分相像,本將軍簡直要以為……”
說不下去,再罵得難聽,最后也只會落到自己頭上,程振長長嘆口氣,坐回床上,別過臉背對程勁,“趁老子還沒改變主意,趕緊滾!”
被揍得鼻子眼睛連成片,渾身火辣辣,痛得都不知道該捂哪兒,程勁卻沒有連滾帶爬逃出去,臉上掛的是比哭還難看的笑:“您改不改……主意,孩兒不關心,但孩兒知道,您若再不趕緊安排悍馬精兵去追堵那宋老三和郭寧,他們可就要圍剿包抄將我們連根拔起了!”
程振聞言騰地一下站起來,手還捂在心口上,三兩步逼近程勁,“你……說什么?宋老三和郭寧他們怎么了?”
“昨日,在你們疲累癱軟呼呼大睡的時候,他們分別領了大批人馬沿著南門北門出了城,準備同宋老大三面夾攻我們!”
“這么重要的事,你他娘的不早說!”
事非小可,程振已經顧不得再打罵程勁,也沒了詢問他從何處得知這一消息的心情,忍痛急忙沖出帳去尋顧覃顧武。
顧武受了傷還未痊愈,他便先找到顧覃:“你即刻動身去迎你家大兒子禮民,后從他手上領十萬兵立即追截宋老三,余下的做糧草輜重護衛,一定要保證兩頭同時進行,且都萬無一失!”
顧覃穿完盔戴完甲,又拍拍聽到動靜爬著坐起來又驚又慌地將他們望著的顧奕兮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害怕不要出聲,后單膝跪到程振跟前領命:“末將定不負將軍所望!只是……”
回頭望望顧奕兮,顧覃垂下腦袋請求:“只是奕兮……得麻煩將軍代為照管幾日了……”
“你放心去,莫有后顧之憂,實在不行,不還有禮民和十庚他們嘛,奕兮待在這里,再安全不過!行啦,廢話莫多,趕緊出發!”
程勁將顧覃扶起,推著他一道出帳,顧覃不安不舍連連回頭叮囑:“奕兮!你乖乖在這里等爹爹回來,莫要亂跑!要實在害怕,便去找你兄長堂兄他們!”
顧覃的叮囑,顧奕兮的呼喚,都被嘩嘩不停的雨聲隔斷,在程振的再三催促之下,顧覃終于牽馬獨自下了山。
顧武那邊,他有傷在身,程振到底有些猶豫,目光落在他因為要起身迎接而扯動傷口又流滲出血被染紅成線的紗布之上:“要不然,你還是待在帳中休養!郭寧那邊,本將軍親自率軍阻隔!”
話是這樣說,但程振可沒有真心希望顧武從他所言當真窩在帳中享清福,心安理得地讓他一個將軍去奔波勞碌、浴血奮戰,若然如此,那他顧武還有甚存在的必要!
好在顧武雖然沒有劉升那般聰慧過人的腦子,又不敵宋凜身手矯捷武藝高強,但貴在自知自覺,聞言惶恐,立馬到程振跟前跪下:“將軍!上一戰末將就沒有出力,這一次,若您還不讓末將領兵,倒不如死了算了!”
“你和顧覃可是本將軍的左膀右臂,怎么能隨便言死!”將顧武扶起來,程振神色略帶憂邑,微頓思考幾息后才道:“那行吧!追截郭寧的任務,還是交給你!但你記住,莫逞一時莽勇,壞了大局!”
“末將明白!謝將軍成全!”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九,領兵出城第二日,還未成功圍困程振叛軍,便被中途攔截追擊不得不改變計劃的宋凜大軍,沿著涇河一路向南,最終借地勢之利甩開了顧覃的十萬兵,在水城以北易守難攻的山隘附近的村落外圍駐扎下來。
隘口由楊思領兩萬重兵封鎖,顧覃叛軍不得進擊,只好于涇河下游扎寨安營,與宋凜大軍隔河遙相對峙。
雨停了一日,卻仍舊陰沉沉不見放晴,眼見著天又落黑,宋凜將蕭立蕭遠喚進自己的營帳商議糧草的問題如何解決。
他們此次出城,明面上是要與郭寧還有宋澄他們,對程振進行三面合圍剿殺,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分散程振叛軍的兵力,以便將他們逐個擊破。
但背后真正的目的,并未同宋澄他們說明,以免被藏在暗處的奸細獲知轉達程振致使計劃失敗。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程振叛軍本來只有十五萬,他們預計的是三分其眾,所以只從宋澄手下請了八萬精兵。
八萬對陣五萬,本來可以贏得毫不費力,不曾想,顧覃長子顧禮民先見在前,早早就開始征兵,以十萬軍與顧覃堵截追擊,使他們不得不更改計劃,疲于防備,糧草輜重也都捐損近半。
“三爺,有楊將軍在隘口駐守,短時之內,顧覃叛軍應該不會冒然進攻,可趁這段時間,因糧于民,同時……”
蕭立蕭遠對坐而視,宋凜負手立于桌前,聽到“因糧于民”幾字,緊促的眉頭不見舒緩,反添了更多的愁緒,不待蕭立說完便開口問道:
“民生本苦,何來余糧與軍同食?”
蕭遠亦有同感,神色凝重附言:“是啊無機,咱們這幾萬兵,各個精壯,本就要比普通百姓吃得多,每人每日都要吃米兩斤不止,一萬則要耗糧一百六七十石,八萬兵,單只一日就要一千三百多石,老百姓哪里來這許多食糧養兵!
總不能去偷去搶,或者強行索要讓他們活活餓死罷!”
蕭立神色難辨地看蕭遠一眼,“自然不能偷搶……!”
“那你的意思是?”
宋凜也凝神望向蕭立,不偷不搶他們也無銀兩采購,竟要如何方能解困。
而他們手上的余糧,已只夠再吃兩日,也就是說,蕭立若沒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怕……
“因糧于民,自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咱們,還可以因糧于敵!”
蕭立將輿圖平攤到桌上,手指點著顧覃他們當下駐扎的地方,“雖然他們有涇河為障,我們要進攻或者借糧,都必須得先趟過這涇河之水……”
說及此處,蕭立原本因看到希望而微彎的唇角眼梢又沉下去,涇河在他指下不過半寸寬窄,但實際上,卻寬約十丈,要想淌水過河,并不容易,若顧覃叛軍趁他們半過而擊,只怕會使全軍覆沒,所以,如果可以,他并不愿冒險嘗試。
但眼下時局緊迫,要維持軍需,只靠百姓供給不是辦法,沒有糧,他們連速戰速決都是問題。
“因糧于敵說易行難,但三爺,我們已經無路可走!只能鋌而走險!”
蕭立說的時候,宋凜更換了姿勢,抱著手目不轉睛地盯著蕭立所指的地方,但直到蕭立說完他都沒有半點反應,似乎并未聽見蕭立方才都說了甚么。
蕭遠神色凝重,他想反駁蕭立,不愿拿這眾兵士的性命玩笑,可他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于是埋著腦袋不說話。
營帳內陷入沉寂,蕭立抬頭望著宋凜,想再寬慰他們“其實顧覃手下的兵馬雖然眾多,卻都只是新征而成的民丁,沒有經過訓練,不具備超強的戰斗能力,所以此次,他們雖然要冒些風險,但成功的機率更大”之類。
不過因著先前幾次自以為是、失算遇險的教訓,蕭立已經不敢將話說得太滿,未防萬一,他必須讓宋凜以致全軍上下都做好最壞的打算。
有了心里準備,進退不能,處之死地,方能激起全軍的斗志,若不然,他們的結局,只會比江山易主、國破家亡更加可悲。
他一刻也不曾忘,他們的敵人,遠不只程振一人——外有程振徐煌,內有宋澄宋致,他們無一不對四平的皇位虎視眈眈,要從這些人手上一舉奪下江山,談何容易,他們本來可以置身事外,同宋凜一道歸田園居,或者直接領著這數萬兵馬圈地為王,開建一個只屬于宋凜的獨立的王朝,但四平的存亡,早已他們休戚與共,戰事之后,不論誰做皇帝,都不可能讓他們擁兵自重,必然要出兵將他們剿滅或者招安的。
現在更是如此,只要他們表露一點想要獨立稱王的意思,別說程振要不遺余力來攻打,就連宋澄宋致也不會放過他們。
所以,眼下他們唯一的出路,只能先解決掉宋氏共同的敵人程振,以及那個被宋致奉若救世神明、一心一意依賴、卻貪心不足,到處撒網想要只靠一張嘴就吞下四平半壁江山的徐煌……
無奈宋致過于愚頓,時至今日都不曾對徐煌有過懷疑,還天真地以為,他們是在利用徐煌為自己辦事,等目的達成順利即位,屆時手握重權,想要解決一個徐煌還不是易如反掌?
即便同他講明其中的陰謀詭計,宋致仍舊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仍舊唯徐煌之命是從,背地里還將他們的軍情機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知程振,讓叛軍得以提前準備,每戰都兩敗俱傷,絲毫占不到先機。
也因為如此,他們現在才這般窘迫狼狽……
重重嘆口氣,蕭立越想越覺得責任重大,八萬士兵的命,都掌握在了他一個人手里……
不,或許應該說,是他,將這八萬士兵,逼進了進退維谷只能殊死一搏的險境……
離京之前,他還甚么都不是,心里想的念的只需要關心在意的還只有宋凜蕭遠楊柳印澤和自己這么幾個人,哪怕一直自詡是宋凜身邊的頭腦擔當,老早之前就被行水宮里的侍衛太監以幕僚之名稱呼,他甚么功勞苦勞都沒有也敢坦然欣慰地受著,不時還沾沾自喜,可現在,他被宋凜正式任命為了左翼軍師,專司帷幄運籌,攻防進退都由他來決定了,他卻完全變了想法,謹小慎微得連閑談說笑都要思慮再三才開口,更莫說不管不顧地隨意進言指揮。
責任越大,思慮越重,他就變得越發沉默寡言。
宋凜不答,他便不催,只安安靜靜將人望著,順便思考是否還有別的辦法。
蕭遠見他兩個都旁若無人似的出神細想,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想要挪動一下已經坐僵的身子都放慢動作小心翼翼,生怕打攪擾亂他們的思緒。
天色已經全黑,帳內的光線越來越暗,直至黑不見人影都無人點燈。
黑暗中,蕭遠眨巴著眼將桌對面已經看不清面容、只剩一團黑的蕭立望望,同時用腳踢了踢他的腳踝,示意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讓催一催宋凜,或者是否有別的可行之計……
蕭立并不應他,仍舊沉默著等待。
蕭遠無奈,只好自己起身燃了燈火,待要詢問宋凜究竟如何打算之時,卻聽他不容遲緩地開了口吩咐:“蕭遠,請楊將軍速回。”
蕭遠領命出帳去尋楊思回來之后,宋凜又沉默了將近一炷香的功夫,蕭立不知他作何想法,“三爺,您可決定了是否派兵竊取叛軍的糧草?”帳內只剩他們兩個,蕭立的神色終于有所緩和,不再拘謹得一言不發。
有旁人在的時候,他們是主仆,是將軍對幕僚、上官對下級的身份,但沒了別人,宋凜便是他心心念念,唯一僅有、能言怕、能說慌、能求助、能心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