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日,子時未盡,宋凜蕭遠楊思已經分別率領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隊、沿著涇河逆流上行出發去尋顧覃他們的糧草輜重所在。
這三支小隊皆由深諳水性又身手不錯,可一個頂三的精兵構成。
蕭立應宋凜的吩咐,留在營地等他們消息。
他是軍師,出謀劃策引領方向便好,無需事事親為,最主要,他的拳腳功夫僅能自保,之前云湍河里受的傷也還未痊愈,跟著同去,只會成為累贅拖累大家。
雖然楊思也有傷在身,但即便如此,他也能以一敵十,要趟個水偷點糧殺殺敵人不在話下。
蕭遠楊思也同意宋凜的安排,讓他無需跟著冒險,而且,他還有更加重要的任務——牽制顧覃,以免他發現他們偷盜糧草之后,率兵支援圍剿。
宋凜他們走后,蕭立獨自坐在桌邊看著輿圖思索,若盜糧不成,他們又當如何之類。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眼見著就過了丑時,還不見人回,蕭立按捺不住,也無心思考,在營帳里來來回回走個不停。
“也不知三爺他們,可有尋到顧覃糧草所在……”
顧覃叛軍有十萬,糧草輜重數量多,派往看護的守糧兵必然也不少,而宋凜他們統共不到一百人,若真打起來,再天下無敵,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思來想去,實在無法干巴巴地守在帳里等消息,蕭立自己也點上一支量約三萬的兵,卻不沿宋凜他們走過的路往上游去,而是直接沿著隘口沖將到了顧覃駐軍所在的涇河對岸。
夜色濃濃,沒有星光,天上的烏云一直不曾散去,似乎還在醞釀一場更加兇猛激烈的暴雨。
涇河之水流淌不息,發出嘩嘩的聲響應和呼啦啦猛吹的風,叛軍駐營里火光晃動,不時有營兵來回巡視。
蕭立豎直腰身坐在馬背上,跳望河對岸的景況。
風聲夾雜流水聲譜成一支“動人心魄”又讓人倍感緊張壓力的曲子,蕭立喚身邊宋凜留下來保護他的副將董合:“董副將,依計行事!”
董合頷首抱拳應聲是,催馬走到蕭立跟前,立在河岸邊,沖對面的營兵大聲喊:“顧覃老賊!乖乖投降!可饒你不死!”
一聲喊罷又響一聲,對岸值守的營兵聽得挑釁停下來,舉起槍矛防備,憤怒又驚恐。
若不是董合連著幾聲喊,他們竟都不曉得敵人已經沖到眼前,“快!稟報覃都統!”
領頭的叛兵慌忙吩咐,身后便有瑟縮顫抖的小兵連滾帶爬一般沖進營區。
對岸的聲音仍在繼續,卻由挑釁變成了質問呵責。
罵他們不辨是非助紂為虐,陷家國天下于不義,簡直枉為四平的子民。
問他們可還存留一點悔過向善之心,只要肯降,則過往不究。
“頭兒,我們怎么辦?”河對岸董合還在喊,聽清內容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馬列隊整齊,同值的中年兵雙手抱緊自己手里的長矛神色慌張又猶豫,期待又擔心地問。
“別聽……他們胡言亂語煽動蠱惑,去……去把大家……都叫起來!”
沒有編制沒有訓練沒有分營列隊還身心不改老農脾性的領頭兵咽咽口水,心里想的還是在鄉下的村落里,遇著了欺凌鬧事的流氓地痞便吆喝團結起村中所有的男丁,抄家伙將人趕走就行。
他沒有打過仗,帶過兵,但私以為,和尋常的打架斗毆沒有太大差異,只是這一次,人家幾萬兵沖到眼前招降挑釁,他本是一個只會挑糞種菜挖地犁田的尋常老農民,問他該怎么做,他又該求助于誰來將這“爛攤子”收拾解決。
對,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爛攤子,還不如窩在鄉下犁地耕田來得有意義。
然而現在,他已經從了軍要上陣殺敵,就不能一遇到麻煩就想著逃離放棄,不然那顧家少都統,肯定不會依照約定將答應他們的糧餉分發給還留在村中的妻兒老母,沒了他們在外勞作拼搏掙些微薄但勉強能糊口的銀兩,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要怎么活?
家人的性命大過天,誰還管他應該不應該、道義不道義。
“還不快去,愣在這里做什么?”
領頭兵沒有聽到動靜,側回頭望一眼,方才問話的中年兵還握住長矛沒反應,眼睛死死盯著河對岸猶猶豫豫想要邁腳過去。
領頭兵一拳頭砸在中年兵腦袋上,將他打醒:“你要敢過去,別說覃都統,我第一個不饒你!”
中年兵一只手捂住痛處,疼得齜牙咧嘴不死心:“可是……他們說得對啊……咱們……咱們再輕賤微渺,也不能自甘墮落幫著叛賊謀……”
領頭兵聽他“謀”字出口,立馬會意,連忙將中年兵的嘴捂上:“你不要命了?!”
雖然顧禮民征兵買馬之時,用的是程振“清君側”的說辭名義,但程振旨在謀朝篡位一事,他們都心知肚明,卻又心照不宣。
仿佛只要不承認,他們便不是助紂為虐的叛臣賊子。
即便要議論說道,那也只會在無人的地界悄悄感慨兩句,這般明目張膽地自認“謀反”,若被顧覃程振或者他們的親兵聽去,只怕不光說的人要沒命,連他們這一眾同值的人,都脫不了干系。
領頭兵慌慌張張要推著中年兵走,以免他禍害自己,可他還沒走兩步,便感到心口一涼,緊接著一痛,后又被抽空,便同中年兵一起倒地死了。
“覃……覃都統……”
其余的巡夜兵都沒來的及反應看清,兩個人便被顧覃一劍刺穿結果了性命,嚇得手中的長矛掉的掉緊的緊,甚么動作都不敢再有,甚么建議都不敢再提。
“本都統倒要看看,誰還敢胡言亂語,誰還敢叛敵投降!”
自動忽略對岸不停叫囂蠱惑自己手下兵眾的董合,顧覃橫一眼在場的所有人,“將軍是天命之子,開國護國功不可沒,若沒有他,你們早就成了襄乙勻秀大軍的俘虜奴隸,死都怕死了千萬回。
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還要私下妄議,今日本都統只殺這兩人都算輕的!誰要再敢口無遮攔,本都統必定讓他全家都死無葬身之地!”
一直以來都寡言少語不與人為惡的顧覃,聽到連一個小兵,還是自己陣營的小兵都敢妄議程振,甚至還想叛敵,怎么能不被氣得火冒三丈,痛下殺手以儆效尤。
如此做法,一直都為他不屑不齒,他還因此同顧武多次起了爭執,鬧得尷尬不快,可如今,面對這樣一群根本稱不上士兵的尋常百姓,他若不想些辦法設立威嚴,今后又如何對他們加以調動?!
只是現在……
要想“安內”必先“攘外”,河對岸那叨叨不停廢話連篇的宵小董合,若不能解決了,他這威信,只怕會立而不穩。
正對河岸,顧覃一手托刀直指董合,一邊晃眼看奔流不息的河水,不屑狂妄地回“敬”道:“宵小敢言,顛黑倒白,當真不知天高地厚!但在本都統看來,你也不過會耍耍嘴皮子功夫罷了!
說我們是亂成賊子,助紂為虐,你們宋大皇子那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怎好在此大言不慚!”宋澄強制抽丁一事,早已遍傳京城的個個角落,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就連他遠在百里地外、忙于征兵買馬的兒子顧禮民都有所耳聞,在他們交接碰頭時,還破天荒地主動開了口來問,他相信,單這一點,就足以令更多的百姓、兵馬歸順于程振,而非視人命如草芥的大皇子宋澄。
但顧覃不知道的是,百姓民丁的暴亂激憤,已被左相王衡的那番說辭安撫平息,現在已經同宋澄站在了一條線上共御外敵。
董合見顧覃親自出來應話,頓時笑逐言開,按照蕭立所做交待,上前幾步,更加賣力地呼喊:“便不投降,你們也沒有多少活日了!三皇子帶了大批人馬前往搗毀你們的糧營,現在事成,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
聞言,顧覃托刀的手一抖,不屑變成大驚,“你說什么?這不可能!”
董合大笑:“有甚么不可能的,你以為自己手上領的是什么兵?又不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良將,怎么可能做到天衣無縫!連車轱轆印子都不知道掩藏遮蓋哩!”
較之顧覃,他身后的民丁們反應更大,一個個面色慘白,慌神亂智,驚恐萬狀。
糧草被毀,他們的天都垮了,誰還有心情氣力位了叛賊亂黨拼命殺敵?
他們應顧禮民之征而來,就是為了吃飽飯穿的暖,哪怕要將腦袋別在褲腰上也阻擋不了豐厚糧餉的誘惑,可如今糧草沒了,他們的欲念自然也被打破了,回到現實里,亂哄哄鬧成團,你一言我一語,要么想逃要么想著投靠能讓他們吃飽飯的左翼將軍……
顧覃仍舊不相信,待要再問,卻被身后越集越多越鬧越響的民兵蓋過聲音。
無暇顧及眾人的惶恐騷亂,顧覃拔高音量質問董合:“你撒謊!若宋老三果真得逞,你們還用得著特地跑到這里來跟本都統叫囂?!本都統派去護守糧草的那么多兵將,也不會不來稟報……”
“就那點人?你也好意思說多?不來稟報,自然是一個不留地都被我們三皇子送去了閻王殿報到,你要不信,便親自去看看,董某人才不稀得騙你!”
顧覃自然不愿相信,但又怕董合所說屬實,放不下心,遂喚近一名巡視的小兵,讓立刻前去糧營查看情況。
小兵領命應是,卻遲遲未見動作,欲言又止地將顧覃望著,待看到顧覃動怒要揮刀才撲通一聲跪倒他的腳邊:“覃……覃都統……小的不知道糧營在哪兒啊……”
未免有人泄露軍情,只有特定換值的人馬知道糧草的所藏之地,顧覃壓下怒氣開口要告訴小兵,話到嘴邊又反應過來,不管董合所言是真是假,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命小兵附耳到自己嘴邊,讓去把換值過后正在休息的守糧兵叫起速速前往查看情況,但必要避人耳目,不得被有心之人發現去向。
小兵領命訥訥頷首,應聲是便匆匆起身跑開了。
河對岸蕭立一直躲在董合身后查看顧覃這邊的情況,看到顧覃與那小兵的動作,知道他已經動搖,于是偷偷下馬,欲親領一支十人的小隊渡河跟上去。
但不待他們下水,顧覃那邊又傳來一陣大的動靜。
“報——!——!”
顧覃安排去喚人的小兵還沒回來,便見上游的河邊密林里陸續沖出一批又一批或斷了胳膊,或傷了腰腹或拖著殘腿奔跑的灰甲叛兵。
“報!”
顧覃聞之變色,都來不及將刀收回鞘中,便聽到了那個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卻已成不爭之實的消息——三皇子他們突襲糧營!將我們大批的人馬引開,后命另一批潛藏在暗處的兵馬將糧草運走了一大半……
“運走一大半?一派胡言!他們多少人!那么多糧,怎么可能運得走!”
“回……回覃都統,他們統共不過百十來人……場面太過混亂了,我們都沒看清楚……”
被砍傷胳膊、刺傷腰腹血流不止的守糧兵跪到顧覃跟前,一邊說一邊還從懷中拿出一支斷箭,顫顫巍巍遞到顧覃手邊:“另……另外……三皇子還說……降者不殺……甚么時候都統您愿意歸降了,便讓人將這支斷了的箭頭送到他的營中……屆時……”
守糧兵話未說完,顧覃怒不可遏,一刀揮砍下來,箭頭以及守糧兵托著斷箭的手都被砍斷掉在凸起的一塊鵝卵石上,撞出叮玲哐啷的響聲,隨后便只聞守糧兵聲嘶力竭的慘叫響徹云霄……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日,卯時過后宋凜楊思蕭遠一行才回到營地。
彼時蕭立董合因怕顧覃率領全軍去追截宋凜,還在涇河對岸牽制。
畢竟,若宋凜以及他們偷得的半數糧草都被追回,白費功夫是小,他們僅只六十余人,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問題……
即便宋凜功夫高強,事關于他,蕭立也決不敢冒絲毫風險。
只不過,出乎蕭立意料的是,他們今日明明只是說去探查糧營所在,沒想到卻能成功盜糧。
可……他們就那點人,竟要如何才能將糧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