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子情緒激動,神智紊亂,扔下再次將牛三兒劈爛成肉塊的刀,抱著頭鼠竄四方,幾名兵士將他攔住:“白守帳?白守帳?你怎么了?”
白毛子被喚得回過神來:“我不是守帳,我是統領,軍師已經將我封為衛軍統領了!你們誰再喚我白守帳,便處以軍法!”
聽他言語瘋癲,更甚先前,眾人不再應聲,默默將他望著,看他還能瘋成什么樣。
處在人墻稍微靠后,但能看清白毛子一舉一動的幾個兵士不禁搖著頭慨嘆:“瞧瞧,想做官都想瘋了!對著空氣又是罵又是吼又是砍的,要我說啊,還不如老老實實做個帳守!”
另一人接茬:“可不是嘛!這才多久會兒,就瘋成這樣,要真讓他做成統領,不得掀了皇帝的天靈蓋啊!”
“誒!你這話可要小心說!皇上雖然死了,但還有幾個削破頭也要稱帝稱王的皇子,程將軍更是,小心被聽著,以后他們做了皇帝,找你秋后算賬!”
“那哪兒能啊!我就一只不起眼的螻蟻,他們要能看到我,即便死,也算揚名天下了吧,不虧不虧!”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議論,仿佛宋凜出逃,左翼大軍必敗已成事實一般,他們既無心抓逃兵,也無心再與顧覃抗衡,雖然沒有同他們一起逃,但他們連一個小小帳守的命令都愿意聽,不是心灰意冷,懶做掙扎又是哪般?
白毛子瘋就瘋吧,最好多瘋一陣,他們就可以多聊多避一陣。
打打殺殺太煩了,疲累困頓食不果腹寢不安枕太苦了,還要臨風受雨每日訓練,挨打受踢不說,更讓人頭疼的是,民丁們背軍法學禮數也就算了吧,連他們這些老兵,也要逐一再學再背……
嗯,當逃兵挺好的,當追逃兵的兵更好,既可以享受“逃跑”后的待遇,還有功勞可拿,何其舒心愉悅……
正當眾人也都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白毛子忽然恢復了正常:“都愣著干什么?抓人啊!”
眾人看不出白毛子臉上有過瘋癲的痕跡,似乎從一開始他就那樣,一直坐在馬背上,從沒有下來過,似乎方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象,時間也不過須臾片刻,一切都是他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
蕭立蕭遠端坐帳中,你看我我看你又過小半個時辰之后,終于聽到了帳外傳來稟報蕪云城最新動向的聲音。
“稟軍師,叛賊果然有所行動,率著所有的兵馬大張旗鼓地朝我們這邊進發了!”
蕭遠聞言站起來,看向蕭立終于不再憂心,他并非懷疑他的判斷是否正確,只是不可避免地擔心,萬一錯過最佳時機,他們想要打敗顧覃,便會難上加難。
畢竟,若被程振得償所愿,他的實力只會更加壯大,有城可依是一點,還有用不完的錢吃不完的糧,更有使不完的人力。
有百姓,既可做擋刀擋箭的肉盾,還可以做挖濠筑壘的苦夫,更可為沖鋒陷陣的刀槍劍戟,哪像他們,糧不夠吃,主將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兵士要么已經逃跑,要么正在準備逃跑,還有無數藏在暗處摸不清的敵人……
好在,蕭立的預見是對的,不讓他輕舉妄動也是對的,顧覃率了大軍來襲便是證明。
“證明,那三千兵士果然是個幌子!他們的主力,是那偽裝成城中百姓的四萬民丁!否則都有數百的鄉親父老被奴役至死了,他們那么多人,面對只有三千的叛軍,不可能不反抗,還乖乖聽命繼續服役……”
如果顧覃不是擔心自己的計謀被識破,他便不會大張旗鼓,之所以如此,不過虛張聲勢罷了。
“蕭遠,速領所有兵馬支援董合!”
“所有?那你怎么辦?”
雖說顧覃的主力都送去了開山墾路假扮百姓,但他手上并非不剩一兵一卒,雖然他率兵來攻是虛張聲勢,可他當真殺到陣前,蕭立一個人,便是神仙,也無力回天!他怎么可能讓他獨自犯險!
“不行,絕對不行!”蕭遠態度強硬,不容商量。
蕭立也沒打算同他商量:“軍令如山,你想抗命不遵嗎?!”
蕭遠沒想道蕭立會拿軍令來壓他,他是軍師不假,可他在成為軍師之前,先是他的親人,要他置他的生死于不顧,絕對不可能,軍令又如何,將在外,君命都能有所不受,何況這支左翼大軍,三皇子宋凜說的話才是真正的軍令。
“你不是想查明楊將軍被害的真相?三爺下落不明,你可想過,就三爺的身手,這世上有幾人能同他匹敵?
所以這幾件事,絕對都與顧覃脫不了干系!你放心,我有絕對的把握,他暫時不會殺我!”
如果蕭立所想無誤,宋凜果真是被顧覃囚禁在蕪云城里而沒被殺害的話,他便有把握說服顧覃將他的命也留下,反之,若宋凜已經不在人世,此一戰能讓顧覃折損半數的兵力……
“蕭遠,如果……如果我和三爺都不在了,你不要再和董合爭鋒相對,打敗顧覃程振,不齊心協力是不可能的,你們相識多年,對彼此的脾性都了若指掌,若能同仇敵愾,勢必默契十足,從而發揮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另外,趙拓那人雖然可疑,讓人難以徹底信服,但他想要并且正在與程賊對抗乃不爭之實,敵人的敵人,便是友軍,可與同謀共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喜他,然大敵當前,理當先放下一己的偏念……”
蕭遠聽他說這么多,無一不是臨終囑托,扶劍的手不由顫抖,眼眶泛紅,想要阻止蕭立繼續往下說,卻喉頭哽咽難以發聲。
蕭立面色平靜,沒有將死的恐懼,更沒有遺憾。
如果說此前的數次自我懷疑,妄想自戕了結性命都是在辜負蕭平兒、宋凜以及所有關心在乎他的人們的一片苦心,那今日,他的死,便是死得其所。
“另外,白毛追回來的逃兵,不能姑息,治軍必要嚴明,要穩固軍心,并非打一場勝仗就能解決的,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經之五事:道、天、地、將、法……只有令兵民與上同意,方可與生與死……”
“我不會讓你死的!”蕭遠終于還是打斷蕭立,不再看他背過身出帳,“為將領兵治軍之道,你自己來踐行!我絕對不會幫你!”
話畢片刻不停就沖出帳去,望著蕭遠的背影,蕭立臉上的笑漸漸苦澀,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無情冷血得有些過頭?從來不考慮蕭遠的感受,即便不能回應他的那份感情,蕭遠也是他的兄長,他做任何決定之前,難道不該同他商量?
換做是他,他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去送死?他會同意他所謂的為了大義而犧牲自己的決定?
何謂大義?它又值幾個錢?能抵過至親之人的性命?
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人,救不救又有何關系?
即便他因此喪生,又有誰會記得?誰會感念他的恩情?他們只會念天之好生之德,會喜悅歡呼,舉杯慶祝劫后余生,然而生者,卻要飽償永生永世都再見不到自己至親所愛的辛酸苦楚……
蕭立自知他并不需要流芳百世,被后人稱頌紀念,只是對于蕭遠,到底心存愧疚,若他今日果然沒有活路,便是將蕭遠送入無邊折磨的地境……
心中有太多想說的話,說不完道不盡寫不全,干脆什么都不再想不再念,蕭立坦然坐等顧覃傾力來襲。
趙拓綁死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兩名黑衣之后,便安安心心地躺回床上睡起了大覺,一覺睡到天色放白,才打著哈欠做起來,一邊伸懶腰一遍乜著眼睛去看那兩個倒霉的蠢蛋,嘴角浮現一抹笑。
不是笑這兩名黑衣蠢,卻笑那富戶豪商郭茂麟耐不住氣,一大把年紀,卻跟個毛頭小子一樣沖動易怒,遇事便想通過殺人解決問題。
如果殺了他事情能得到解決還好,可惜的是,他與叛賊程振有所勾結的事,已經不是秘密,他若死了,宣德宣威自然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屆時他郭茂麟想要抽身而退,只怕沒那么容易。
再有就是,也不知是那老太爺太過小瞧趙拓還是太過高看了自己識人的能力,派來這么兩個草包,人殺不了,反將自己搭進去,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忍不住笑意,趙拓干脆不再隱忍,哈哈捧腹,笑出了淚,笑彎了腰。
兩名黑衣睡夢中被他的笑聲嚇醒,睜眼看到彼此放大油膩的額頭、惺忪外加被吵醒后閃露出不悅的一雙眼,登時驚恐萬狀,皆欲后退逃開,奈何全身上下除了脖子腦袋,無一處能動,越想逃離,便越貼越緊。
“大……大哥……你別動了,再動我就尿你身上了!”
小弟憋著尿,想要作揖請求,大哥怒喝一聲:“你他娘的要敢尿老子身上,信不信老子立馬讓你斷子絕孫?!”
“大哥……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小弟一臉苦相,委屈又無奈,可惜大哥根本不聽他講,越發要掙開,不想再同這樣一個蠢貨綁在一起。
小弟數求無果,只好大喊“救命”,剛一開口,大哥一腦袋砸過來:“你他娘的喊什么救命?救誰的命?你怕不是忘了咱們是干什么來的?喊來了人,不要了你的命,老子跟你姓!”
大哥的訓斥不停,小弟嗷嗚呼痛不止,趙拓越聽笑意越濃,敞著衣襟一步步走近二人。
小弟疼得瞇成一條縫的眼前的光被遮擋,睜開看到欺身上前的趙拓,驚恐得忘了說話,同大哥額角相撞以示提醒。
大哥背對趙拓,看不到身后的情況,卻能感知到有人靠近:“好漢饒命啊!”
“哈哈,昨個兒你們把頎長摁在水里的時候,可有想過饒頎長一條命?”趙拓蹲到大哥旁邊,拍了拍他的臉,不曾想拍下一手的油,嫌棄地在大哥身上擦了又擦。
宣威此時睡醒,來尋趙拓,看到他在一個男人身上摸來摸去,心中又驚又嘆,同情又愧疚,“頎長兄啊,你都已經到了饑不擇食這般田地了嗎?!”
一邊嘖嘖慨嘆,宣威邁長腿跑進房來要拉他去花樓問柳。
趙拓一巴掌推過去,隔開與宣威的距離,后橫眉怒目瞪視宣威:“宣卜冊,你莫不是眼瞎?!看看清楚再說話!”
宣威被推出半丈遠,定定神看清地上所躺之人的著裝打扮以及被捆成死結的床單布條,終于反應過來,一拍腦門兒:“原來頎長兄喜歡更刺激的!走走,卜冊這就帶你過去!”
趙拓“哎呀”一聲嘆,甩袖出門換人來押這兩名黑衣去見宣德,宣威掃一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的兩人,一臉羞澀地追出去:“頎長兄,莫要害羞,大家都是男人,卜冊萬分理解你的……”
宣威的聲音被隔斷在門外,小弟憋住的氣松下來,“大哥,這……他們這就走了?”
還以為會被立馬了結,小弟一臉的不敢置信,慢慢露出笑容,大哥卻仍舊吊膽提心,那守尉之子宣威,可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物以群分,人以類聚,那他的朋友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難怪,將我們綁了卻不打不罵不殺,”大哥自言自語,兀自后怕,“二蛋,你剛剛可看到了,他不僅摸我的臉,還對我上下其手!”
二蛋眉毛聳成一條線,滿腦子都是先前大哥被拍臉警告的畫面,不禁惡寒一顫:“大哥!你莫不是誤會了什么?那可不叫摸?你不看到他眼里大寫的嫌棄?!”
“呸,你懂甚么!這世間真情,往往都是從互不待見互相嫌棄的關系發展起來的!”大哥說著說著垂下眼眸,似有羞色,小弟腹中翻涌,就要吐時,門外響起一片嘈雜。
腳步雜沓,棍棒交加,一群群的仆從衛兵沖進房來將他二人團團圍住。
又過幾息,人墻自動退開讓出一條路,宣德鎧甲加身背著雙手大步流星走近,趙拓宣威錯后兩步跟著,宣威整個人傾向趙拓,似乎還在同他說尋花問柳的事,趙拓將他瞪了又瞪,皆不見效,只好求助宣德:“宣世伯,卜冊兄說,他想帶您去湖心花樓慰解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