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都說聽聽看了,知府伍仁自然不好再拒絕推脫,雖然對這少城守極為不信任,但聽一聽總沒壞處,若是不靠譜,還可以再想辦法婉拒。
這樣想著,伍仁揪著自己的痣毛坐下來,讓人給宣威也看了座,“少城守今日是要給本官送甚么功勞?”
宣威搓著手,抿抿唇,看看知府又望望師爺,故弄玄虛道:“伍大人聰慧過人,不妨猜猜?”
伍仁無語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想讓他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又不敢,只好輕咳兩聲說猜不著。
宣威毫不介意地嘿嘿一笑:“大人一定聽過‘家貧出孝子,時勢造英雄’這句話罷,今有反賊程振意圖謀朝篡位,大皇子三皇子率兵平叛,可惜程賊兵強馬壯,人多勢眾,兩位皇子被迫迎擊,兵力有限。
三皇子麾下副將,也即禮部侍郎的公子趙拓,也就是卜冊的摯交好友,來我麓湖城請兵抗敵,如果我們能夠征集到足夠的人馬與他,將來平叛成功,豈不是大功一件?”
程振叛國的事,伍仁已有耳聞,但他總覺得同他這小小麓湖城知府沒有任何干系,所以不甚關心,一如往常地升堂審案退堂吃喝,畢竟程賊一舉舉兵攻的就是京城,直接打到皇帝的老巢去了,除非兵敗,不可能會往他們這小城里來。
聽說程振舉兵,一口氣就是二十萬,他這麓湖城總共才不到三十萬人口,程振就算來了,也供不下他們那么大一尊“佛”,要去也會去更西南的黔浙一帶,所以他從來不覺得憂心害怕。
他們要路過便路過,要進城便進城,只要他不與程振對著干,相信程振不會把他怎么樣,也不會把這座城怎么樣。
誰當皇帝不是當呢,他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管好這城中的治安民生,便別無所求。
當然,這些話,他肯定不會傻到同別人說,城守尉宣德更是絕對不能講的頭一號。
知他者只有師爺周弗一人。
說來這周弗與他相識并不長久,不過短短數月,年紀輕輕卻渾身透發著一股世間少有的豁達坦然,他與他一見如故,無所不談。
不過,他倒是沒想過,如果宣德欲與程振一戰,自己該當如何,他不是沒時間想,而是不愿意去想,沒有發生的事,想它做甚,徒添煩惱。
可該來的總歸要來,即便宣德不出現,他的兒子也會來壓榨逼迫他,讓他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態度。
“這……這個……那個……額……本官……”
伍仁支支吾吾,不知道應該如何接宣威的話,他就是一個小小的知府,沒有多么遠大的志向,也不需要立功勞更上一層樓,他就想安安穩穩過日子。
有事沒事喝喝小酒,唱唱小曲,不高興了,審案的時候多打那些惡棍幾板子,既替受了冤屈的百姓出口氣,也讓自己心里舒舒坦坦;
高興的時候,便自己個兒掏腰包嘉獎那些干活兒賣力、品德良好的貧民或者差役;更時常拿了銀錢出來資助那些上不了學的窮苦人家,還自己舉辦詩書大會,給那些懷才不遇的文人們一個表現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不敢說自己飽受人們愛戴,但他自己覺得,如此活得暢然痛快,他不想再多改變什么,爭取什么,朝堂里的紛爭他不想管,也沒那個能力去管,可他不去惹麻煩,麻煩總會自己找上門……
宣威看他這個那個半天沒下文,等得不耐煩,“伍叔叔,您這是幾個意思?不想建功立業?”
伍仁剛要擺手,宣威后面的話壓下來,終于把他嚇癱到地,如一攤爛泥——還是說,伍叔叔你,不想建的,是四平的功業?
周弗聽宣威刻意拿話相激,放下手中的筆,起身走到伍仁旁邊,一邊扶他起來,一邊含笑答道:
“少城守言重,知府大人的脾性,您是再了解不過的,他豈是那叛國作亂助紂為虐之人,您方才說的征兵一事,我們府衙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周弗這就檄文征兵,不如,少城守您先回去,等擬好了告示,派人送去守尉府,您看如何?”
伍仁不知道為何周弗要如此說,一臉錯愕地將他看著,周弗仍舊沖他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但出乎周弗意料之外的是,宣威并沒有回府的打算,“不用,你直接寫,寫好了便命人張貼到城里,本少爺要親自甄選!”
說完宣威便把椅子搬到周弗公案旁邊,理理衣襟翹起二郎腿舒舒服服閉著眼睛等待。
伍仁將周弗拉到后堂,驚慌不已問:“周老弟,你這是什么意思?豈不知本官心中所想?”
“大人的心思,周弗豈能不知,可正因為如此,才要應下少城守所說行令征兵!”
“這是為何?”伍仁兩眼漸漸無神,雖然還沒有聽到周弗的解釋,但他比誰都清楚,只要周弗說應該如何,那便必要那樣做的,問原因,不過求個心安理得,結局已經無可更改。
周弗輕輕握了握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知府的手,“大人,征戰固然要勞民要傷財,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程振已然發兵,即便現在還沒打到我們麓湖城來,可能將來也一直都不會打到我們這里來,但事無絕對,萬一,戰火無可避免地燒到麓湖城,我們不事先做好萬全的準備,屆時該當如何?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城中的百姓被搶劫,被屠戮?
我們征兵,不是要殺敵,不是要立功,而是為了自保!
大人,您不想打仗,百姓們也不想,可為了大家的極樂凈土不被摧毀破壞,一味地逆來順受是沒有用的!”
周弗語重心長,伍仁張了張嘴還想再反駁些什么,一開口卻只有嘆息。
嘆息的聲音還未停止,堂外宣威連喚“伍叔叔”催促,伍仁想了想,拍拍周弗的肩膀,“那就按周老弟說的辦罷!”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來,宣威滿臉的不高興,正要埋怨,捕頭廖谷匆匆跑進來,“大人,城外來了一大批軍隊,說要入城!”
堂內三人一同看向廖谷,伍仁驚慌又疑惑:“什么軍隊?叛軍還是衛軍?”
話問出口他又立馬反應過來,如果是叛軍,現在就不是說要“入城”這么簡單了,早就真刀真槍的沖殺進來了罷!
伍仁扶扶官帽強作鎮定,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一句:還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嘀咕完又問捕頭:“他們有沒有說入城想做什么?你如何知道的此事?難道他們已經入了城?”
雖然不想摻和這些事,但來都來了,總要面對,好在來的不是叛軍,不然才是天意弄人。
廖谷恭恭敬敬剛要回復,宣威站起來走近,“我爹可知道了?”
捕頭這才注意到宣威,抱拳頷首一禮,“回少城守,守尉大人那邊已經有人前往稟明。”
答完宣威的話,廖谷繼續同知府伍仁解釋說明:
“方才,卑職在外巡街,路遇守城兵在街上策馬疾馳,險些撞倒行人,攔下來問了才知道是三皇子的左翼衛軍因與叛軍對戰,傷亡慘重,所以想要入城暫做休整!他們現在還在城外等,并沒有強行闖入。”
伍仁拍拍胸脯松口氣,問周弗接下來該當如何,有宣德在,應該沒他什么事,他是不是不用出面?
“大人貴為一城知府,來人又是三皇子的衛軍,不出面相迎只怕不妥,守尉大人一個人恐難以應付,而且就廖捕頭方才所說,他們是傷亡慘重,要入城休整,我們更該盡力安頓為他們提供便利才是!”
周弗說完又問了廖谷他們的領將是誰,來了多少人,傷殘又有幾何之類更加詳細的問題,但廖谷攔下那名守城兵只問了個大概,并不清楚個中詳情,周弗道一聲“罷了”,轉向知府“大人,還請您親自往去城樓查看一下情況,少城守,草民需立即同廖捕頭將這府衙騰些地方出來安置傷員,還要去請來醫者,您交代的事,現在恐怕來不及辦了,您看,要不您先行回府?”
聽周弗不過一屆草民,說話的語氣卻這般強硬,態度比知府還高傲,不僅不辦自己交代的事,還對自己下逐客令,宣威本就不悅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怒氣,喝罵質問的話就要出口,伍仁渾不在意地擦著自己額上的汗點點頭,“那就麻煩周老弟張羅了,本官這就過去城樓那邊。”
說著伍仁就扶著帽子擦著汗往外走,宣威抬起手想說什么,周弗和廖谷也走開忙活去了,無可奈何,宣威一甩衣袖,生著悶氣大步離開府衙,卻不回府,緊跑兩步追上伍仁。
宣威撐著出衙門時門口的差役遞給他的傘與伍仁一路同行,走一路,“知府大人好”“伍大人好”“伍大人往何處去啊”之類的聲聲問候便響了一路,街上的百姓似乎都不認識他,看不著他,偶爾夾雜一兩聲對他的問候,也細弱得如蚊蠅。
但比起這些平頭百姓帶給他的不悅,宣威更在意周弗,“伍叔叔,您是不是太聽那周弗的話了?哪還有一點知府的樣子!”
宣威鼻子一哼,挑著眉毛略帶鄙視地看了看撩開轎簾望道路兩邊的伍仁。
伍仁瞟一眼宣威,對他臉上輕視的神情視若無睹,“周老弟能力出眾,思慮周到,聽他的話,可以省掉很多麻煩。”
“那也不能讓他踩在您這知府的頭上吧,你看那捕頭,都快唯他之命是從了,您就不怕,自己的實權被架空,徒有個名號嘛!”
“這就不勞煩少成守操心啦,本官倒是樂得做個甩手掌柜!”伍仁臉上顯出愉悅的笑,如果什么事都不用做,還能拿俸祿,享盛譽,他何樂不為!本來比起公務,他就更樂意看花鳥山水,吟吟詩作作畫,多么自在悠閑。
宣威看不上他的不思進取,他還聞不慣他們的凡夫俗氣呢。
打個哈欠,伍仁放下簾子,不再聽宣威逼逼叨叨,抄著手專心地睡起了大覺。
宣威一肚子的牢騷發不出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當街撒野他不怕,可伍仁到底是知府,又頗受百姓們的喜愛,他再膽大包天,也還是要顧及顧及宣德的顏面。
但他實在搞不懂,論盡忠職守,剛正不阿,以及對民生的體恤,伍仁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父親,可城中這些人似乎眼瞎看不到,對他的父親只有怕,沒有敬,更沒有愛。
有甚么事都只找伍仁出面解決,即便他們都知道,最后拿主意的是城守尉宣德,但還是一如既往只親近知府伍仁。
不過算了,他乃守尉之子,百姓們喜不喜他們父子,他們都是這麓湖城的主人,何必跟這些刁民一般見識。
這樣一想,宣威心中的火氣便消下去一半,又走了將近一盞茶的功夫,他們一行方才到得城樓腳下。
轎夫撩開帳門,伍仁扶著官帽探出頭來,樓腳下的兵看到官轎,立馬拿著傘跑來為他撐開:“知府大人!”
宣威在旁邊輕咳一聲,“我爹到了嗎?”
雨勢有點大,小兵虛著眼睛看,看了半天才看出問話的人是誰,慌忙埋下腦袋顫抖著聲音道:“回……回少城守,守尉大人還沒來!”
伍仁鉆出轎子,站了站好,“他們可還在外面?”
“是的,大人,可要立刻打開城門?”
小兵沒有那么多考慮,雖然分屬不同的城池,做的也不是一樣的事,但同為四平的衛軍,又在對陣叛軍的時候諸多傷亡,天上還下這么大的雨,他早就心有不忍,想直接開了城門放他們進來。
無奈他只是小小一介守城兵,放一個兩個外來的人入城,只要不出亂子,就不會有問題,可這么多兵馬,又豈敢擅自做主。
知府點點頭要同意,宣威趕忙阻止:“不可以,開城門這么大的事,得等我爹來了再說,萬一他們不是衛軍,一進城就兇相畢露燒殺搶掠,該當如何?你們付得起這個責任嗎?”
伍仁搖頭失笑,看向宣威很是失望,“少城守這話就不對了吧!如果他們是叛軍,又何必這般老實巴交,非要征得我們同意才入城?”
“伍叔叔,”宣威不落下風,“您吶,就是太好騙了,他們如此,自然是為了迷惑我們,好讓我們相信他們真的是衛軍啊!這世上不會有哪個壞蛋蠢到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