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短短兩個月變化這么大,許嬤嬤的教養是一方面,又何嘗不是這個原因?
便只是一個夢,她這輩子是打定主意,要離宋明昭遠遠的,因此也不大想與鎮國侯府從往過密。
可虞府與鎮國侯府之間卻是關系甚大,牽扯甚廣,干系甚重,兩家的姻親關系,說白了也是一種利益與共的局面,涉及朝堂之爭,黨羽派系,遠非她一個小姑娘可以左右得了的。
所以,鎮國侯府她是避無可避。
再加之,祖母與宋祖母之間的私交,也是無從避之。
額頭上忽然被人敲了一記,虞幼窈吃了痛,就捂著額,抬頭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表哥過來了。
表哥目光沉沉的,有一種令人心肝亂顫的壓迫,虞幼窈心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輕喚:“表哥!”
聲音軟乎乎地,叫得周令懷心尖一顫:“一個人發什么呆呢?”
下學后,周令懷如往常一般來了窕玉院,可迎接他的,卻不是小姑娘歡快地喚他“表哥”的聲音。
他推著輪椅悄悄進了書房,瞧見小姑娘坐在窗邊,晶亮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層灰燼,空洞無神,是痛徹心扉的絕望,連稚嫩的小臉也是一片慘白,透出與年歲不相符的驚慌無助。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在他的眼里,虞幼窈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會發光,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哪怕在無盡的黑夜之中,也能點綴夜色璀璨了星空。
她的笑容干凈又明媚像陽光一樣,暖融融的能化開冬日的嚴寒與堅冰。
她的身上有一股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便是死灰也能復燃。
可他,卻在這樣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那種仿佛墜入泥濘,粉身碎骨一般的絕望。
周令懷呼吸輕滯,輕揉了一下小姑娘的發頂:“剛才在想什么?”
“沒、沒什么,”虞幼窈輕抿著唇兒垂下了小腦袋,指尖輕捻著墨蘭狹長的葉片,沉默了一瞬,又抬起頭看向了表哥,揚起了笑容:“表哥,我剛才自己學了《喪服四制》和《春秋》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噩夢和現實是不同的。
至少,噩夢里就沒有表哥。
有表哥在,她肯定不會像夢里那樣慘。
而且,她現在也才十歲,談婚論嫁也太早了些。
鎮國侯老夫人從前就待她一直很親近許是因她之前給的藥梨膏子緩解了咳疾才送了貴重的禮物。
何必杞人憂天?!
上次在寶寧寺宋明昭過來給祖母與宋祖母請安時,她就刻意觀察過虞兼葭。
虞兼葭雖然小心遮掩便也如噩夢之中一般被宋明昭吸引了心神,如此一來很多事情便也能籌謀一番。
噩夢里,是祖母為她定了親事,她被動接受了。
而現世,她不愿與宋明昭牽扯上了,自然也不會被動接受,事情沒發展到那一步,也不必太糾結了去。
不管怎么樣,表哥一定會幫她。
想通了這些,虞幼窈笑彎了唇兒:“表哥,我把不懂的地方都記下來了,就等著你過來向你請教呢。”
小姑娘聲音歡快,甜軟,歡歡喜喜地去書案前拿了一沓紙。
仿佛之前的無助與絕望,只是他的錯覺一般,周令懷擱在扶手上的雙手,也不禁大力握緊。
但小姑娘不想說,他自然也不會逼問。
將筆錄拿給了表哥,虞幼窈倒了一杯熱茶,殷勤地遞到表哥手里:“表哥,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周令懷面容一緩,接過小姑娘雙手捧過來的茶,輕抿了一口,將茶杯擱到桌上,一邊看了虞幼窈的筆錄,一邊與她講解上面的錯漏之處。
一個講,一個聽,不知不覺就到了午膳。
“表哥,我們去吃飯。”小姑娘聲音歡快,走到表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推動輪椅。
周令懷雙手轉著輪椅,配合她施力,目光垂落,青石的地面上,不知從何時起,就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深青色提花織毯,門口的檻子,也都換成了如青蕖院一般的帶坡矮檻,八仙桌,換成了圓桌,一些易碎的擺件,也都換了一個遍。
還有院子里,礙人的花木一一鏟了,彎窄的曲徑小道,都改成了刻了花紋防滑的青石磚面……
一時未覺,屬于小姑娘的小院,竟處處都充滿了他的痕跡。
周令懷喉嚨微澀。
進了偏廳,許嬤嬤已經讓人擺了膳,五菜一湯,都是周令懷與虞幼窈愛吃的,色香味勾動食欲。
不知不覺,窕玉院上下連他的口味都能把握得十分精準。
周令懷忍不住偏頭瞧了小姑娘。
小姑娘一雙睡鳳眼常盈歡喜,眸間亮晶,宛如星子點綴了夜色,璀璨了星空,笑靨純稚又明媚。
正如進府那日,小姑娘念的那段《藥師經》文:“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
周令懷突然想到,之前看到的小姑娘,她雙眼空洞,透著痛不欲生的絕望,明媚的小臉上,盡是一片死灰般的慘淡。
笑容一點一點褪卻,周令懷倏然閉上了眼睛。
“表哥?”耳邊傳來小姑娘溫軟的聲音。
周令懷豁然睜開雙眼,就見小姑娘蹲在他面前,正擔憂地看著他,問他:“表哥,你臉色突然變得好難看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周令懷眼底一片幽邃,宛如淵沉,定定地看著小姑娘——
心中遂愿——
愿,以一身血肉殘軀遮風擋雨,護她衣裙無塵,護她鬢角無霜,護她一世周全,予她一世榮寧。
護她,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
見表哥一直不說話,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虞幼窈心中猛跳,之前在寶寧寺里,她不小心撞破了表哥的行跡,表哥就是用這種深不可測的目光瞧她。
心里有些不安,虞幼窈小聲糯糯地喚:“表、表哥,你怎么了?”
周令懷緊抿的唇一松,冽色盡褪:“沒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旁的事。”。
見表哥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虞幼窈笑彎了唇兒:“表哥剛才的樣子好嚇人,以后不許再這樣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