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民這個詞,在荊南其實是一個特指。
漢代的北方邊郡,一向都是漢人和胡人雜居生活的,
并州有匈奴,幽州有鮮卑和烏桓,涼州和益州北部是漢羌混居。
至于荊州南部和益州南部,則是多有非漢族的蠻人與漢人們混居生活。
荊州南部四郡遍多荊蠻,皆是本土未曾開化的土著。
即使歸附了東漢政府百余年,但荊蠻在某些傳統上,一直是與漢人格格不入的,
比如荊蠻皆‘好五色’‘以斑斕布為飾’,喜著以楮木皮制成的衣裳,其身上窄袖短衣、蔽膝短褲皆是用漢人精細布料縫制而成,并染以草實,令衣服色彩鮮艷。
光是穿著,就與漢人迥異,更別說是其他的習慣和民俗了。
正是因為如此,便算是從來沒有來過荊南的人,走在街道上,也可以一眼就將荊蠻給識別出來,
想認不出來也不行,因為他們的打扮就是東漢版的非主流。
當初劉磐初來長沙的時候,劉琦曾在劉表的書房中,給劉表留下了‘五溪蠻’三字,讓他仿效劉焉和劉虞的辦法,教劉磐在荊南以招募荊蠻青壯為臂助的方法來對付張羨。
其實當初劉琦寫五溪蠻三字,是對荊蠻不了解,在荊州四郡,五溪蠻只不過是諸多荊蠻中的一支而已。
鄒珂口中所言的變民,便是漢人對荊蠻反叛中人的統稱。
劉磐來了長沙半年,對荊蠻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
他告訴劉琦,荊州四郡的荊蠻實在太多,而且大多不計入郡縣的戶口,特別是在武陵郡,蠻族的數量實際上是遠遠的超過漢人的。
武陵郡的戶籍人口僅為二十五萬,但實際上,這二十多萬的漢族人口只是分布于索縣、臨沅、孱陵三縣,剩余的十個縣城所生活的大部分皆為沒有戶籍的荊蠻。
幾十萬的黑戶啊!
劉磐當初來長沙時,劉琦想讓他從荊蠻中組織兵壯,就如劉焉在益州組織青羌軍作為班底一般……但通過劉磐的敘述,劉琦方才知道這事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自光武中興之后,荊蠻在南部四郡,便一直與地方政府摩擦不斷,變民不斷的涌現,在荊南四郡不斷的攻打騷擾諸縣,地方漢朝郡府每年都使用大量的人力和財力對變民進行鎮壓,極大的消耗了郡縣的實際力量,造成了巨大的財政空虛。
僅是《后漢書·南蠻傳》中記載的荊南大規模反叛,就多達十一次。
實可謂是三月一小叛,兩年一大反。
劉磐到了荊南之后,別說結好當地的荊蠻招募兵壯了,光是平叛,就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精力。
劉琦聽完之后,遂沉默不語。
劉磐嘆息道:“荊南諸地,漢人與荊蠻的紛爭歷來不斷,況且荊蠻民情彪悍成風,蠻多士少,就好比咱長沙便是‘其半蠻夷’,武陵那邊就更別說了,五溪蠻是屢屢反叛,平了反,反了平的,反反復復極是惱人,我哪里還能招募的了他們為兵?”
劉琦沉默了一會,方道:“勞煩兄長派人將近年來,關于荊蠻反叛的記薄,還有長沙郡內針對荊蠻所制定的各項政令送到長沙學宮去,我今晚視察完學宮后,便在那邊仔細的審閱一下。”
劉磐見劉琦還是不死心,長嘆口氣,答應了。
當天晚上,劉琦在學宮工地中的一間半修葺完的房間中,翻看關于長沙郡近些年來針對荊蠻的政略與反叛記錄……
由于長沙郡的屯田和學宮是同時進行的,劉琦連續幾日一直都是白天在長沙城外丈量要分配的荒田,晚上則是去往正在修建中的學宮,檢查學宮當日的修建進度,
劉琦會將自己的意見形成筆墨文書,留在這件已是半修葺好的學宮書房內,待負責督建的學宮建設的張允第二日早上來書房內取走,秉令而行。
今夜,在檢查完學宮的建設情況后,劉琦并沒回府,而是就在書房內開始翻閱起了關于蠻族的資料,
家中人多,又嘈雜,杜嫣還算是懂點事,蔡覓年紀最大卻最不規矩,總是時不時的去撩撥他,弄的劉琦在家中一點辦正事的心都沒有,整個一個荒淫無道。
今天的事很重要,容不得耽誤,劉琦便在尚未修葺好的學宮中審閱關于蠻族的事情,不回家了。
這一看之下,便是沒時沒晌,一轉眼天色竟是已經黑了。
劉琦翻看著簡牘,依舊是聚精會神,卻沒感覺到房間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
“誰?”
劉琦聽到聲音不由一驚,急忙轉頭看向門外。
黑燈瞎火的,沒修完的工地中,房門突然被推開,著實是挺瘆得慌!
特別是他已經叮囑過典韋,不要讓閑雜人等進入這個房間了。
黑暗之中,來人手持一盞油燈,正疑惑的向著房間里張望。
“劉府君……是你在這?”
劉琦長舒了口氣:“蔡大家?”
來者正是手持一盞燈火的蔡琰。
這女人真是,大半夜的來著作甚?得虧她穿的是一身水綠色的深衣長裙,若是穿一身紅,劉琦保不齊都得拿劍砍她。
蔡琰在門口對著劉琦盈盈施禮,道:“不知府君在此,蔡琰便私自擅入,打擾了府君,還請府君恕罪。”
“嗯……不妨事,這么晚了,蔡大家還來學宮?所為何事?”
蔡琰見劉琦桌案上的燈似乎是有些暗了,隨持著自己的燈盞來到了劉琦的桌案旁,將燈盞放于其案上。
一瞬間,劉琦桌案上的光比之適才亮多了。
“多謝蔡大家了。”劉琦感激道。
蔡琰微笑道:“小事而已,府君何必如此,其實琰每晚都會來學宮視察一會,一是看學宮修葺進度,二則也是想多做熟悉,畢竟……”
說到這,蔡琰頓了頓,似有些感慨地道:“畢竟從今往后,這里便將是琰長居之地了。”
劉琦道:“蔡大家后悔了?”
蔡琰淡然一笑,搖了搖頭道:“能行揚學大事,琰此生無悔。”
她說話的時候,甚是堅定,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映的她煞是好看。
劉琦心中不由暗自唏噓。
“府君今日在此做什么?”
劉琦笑了笑,道:“無甚大事,只是略略研習一下關于荊蠻諸事。”
蔡琰似略有恍然的點點頭,將目光落在了劉琦桌案上的那些簡牘上。
劉琦今夜研究荊蠻反叛諸事,頗有些心得,眼下也是無人可訴說,便隨即跟蔡琰閑談了起來。
房間外不遠處,典韋一臉凝重的盯著那房間的門,粗豪的臉上盡是凝重表情。
“該不會出什么事吧。”典韋喃喃的念叨道。
張允在旁邊哈哈笑道:“能出什么事?若不是我今夜正巧有事來找伯瑜,攔下了你這莽夫,伯瑜的好事,怕是都讓你這憨子給攪了!”
典韋不滿地道:“府君事前已經吩咐于某,不讓任何人進房內打擾,你卻非把我拉到角落,不讓某阻攔那蔡家女子,稍后府君若是斥責于某,某非得將你供出來不可!”
張允不耐煩的擺著手,道:“好好好,隨你隨你,你愿意怎么供我都成,但我現在就可告訴你,回頭你不但是不能遭到斥責,說不得還會被府君稱贊,典君信也不信?”
典韋不滿的瞪視著張允,道:“我怎么感覺,在張君口中,府君就似個好色之徒一般?”
張允笑了笑,道:“什么好色?人之常情而已。”
典韋將頭一扭,不屑道:“胡說!府君才不是那樣的人!”
張允暗嘆口氣,心道這你還真就是看走眼了。
他就是那樣的人。
房間內,劉琦將自己捋順了一宿的思路,大致給蔡琰進行了一番贅述。
雖然劉琦說的事情,并不是蔡琰所關心的,但她依舊是不發一言,只是坐在劉琦的對面,認真的聽他傾訴心得。
少時,待劉琦說完后,蔡琰方才是若有所悟地道:“聽夫君言下之意,自元初二年和永和元年荊蠻兩次大反被鎮壓后,四郡之地的小股反叛便一直不絕,糾其原因,蓋不過是因為徭役失衡,郡署縣府增其租賦?”
劉琦點了點頭,道:“我大致捋順了一下這數十年來關于荊蠻在長沙的反叛記錄,這數十年來,地方郡守遵照上令,以蠻夷率服,可比漢人,增其租賦為由,一直想要為四郡的諸蠻登錄造冊,同編戶籍,改襟同化,將之與漢人同管……但荊州諸蠻對此卻一直持反抗態度。”
頓了頓,劉琦無奈道:“將蠻族編戶,讓他們歸于我大漢王化,同于我大漢子民一般受朝廷管制,這是國家常理,但地方荊蠻卻不愿意,屢屢頑抗,真是一道無解的難題,令人頭疼啊。”
蔡琰認真的傾聽完劉琦說完最后一個字,見他不在繼續說了,方才發表自己的見解。
“府君,琰乃一介女流,不通政道,不過適才聽府君所言,大漢數十年來一直想要荊南諸蠻登記造冊,同編戶籍,改襟同化,如果這真的是好事,那為何荊蠻會一直屢屢反抗,數十年來反叛不斷……府君有沒有想過,這事對他們而言,卻是好在哪里?同化荊蠻,到底是對荊蠻諸族好,還是對我大漢朝好,恕琰不甚了了。”
劉琦聽了蔡琰的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