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沒有吭聲,他只是抬起頭,略是疑惑地看向劉琦。
“善藏者人不可知,能知者人無以藏……你今日故意給我表現出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但同時又盡顯了這三份認真撰寫的詔書,為的給我表現出一副急功近利,但卻又拿得起放得下的樣子,是嗎?”
司馬懿的表情在一瞬間略微有了一些變化,但稍縱即逝。
他隨后笑道:“君侯多心了,末吏怎可能又這般多的心思?”
“是嗎?那或許是我多心了……不過咱們既然聊起來了,那就不妨多說兩句。”
說罷,便見劉琦緩緩地站起身來,邁步走到了司馬懿的面前,冷冷地盯著他,道:“善藏者,一般都是胸有抱負,眼高于頂,不屑于侍奉無能者人,你被你父親逼迫著來了我的麾下,可以說是既稱了你的心意,同時也不稱你的心意。”
司馬懿長長作揖:“君侯過于高贊于我了。”
劉琦搖頭道:“不是高贊,你今日向我諫言的那三請三辭之策,毫無疑問,一定會讓我高看你一眼,特別是你的那六份請辭文章,可謂是寫的滴水不漏,如無意外,我必用之……你年紀輕輕就能立此大功,日后必可名滿天下,而我也必將重視于你。”
司馬懿忙道:“君侯,末吏適才已經說了,君侯若是覺得末吏是攀附權貴之輩,大可不用末吏,末吏秋冬讀書,春夏射獵……”
劉琦慢悠悠地抬起了手,道:“這就是你的高明之處,這話聽著似風輕云淡,實則是以退為進,當你說完了這番話之后,伱覺得我還有理由不用你么?”
司馬懿不說話了,依舊是低著頭不言不語。
劉琦也不催他說話,只是自問自答地道:“如此一來,我雖然用著了你,也不會薄待了你,但也不會將你當成最心腹的人,但這對你來說,卻是最好的結果……聲名揚了,官位有了,主君也看重你,但同時也不會與你走的太近,保持一個若近若遠的安全距離,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吧?這是你爹教你的,還是你自己的想法?”
司馬懿畢竟還是年輕。
聽了劉琦的一番話之后,他面上雖然沒有表示,但額頭上已經開始流下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很顯然,適才他那風輕云淡的樣子已經繃不住了。
本以為自己的心思很縝密,藏的很深,可哪曾想到,劉琦居然會事先想到這一層。
“末吏惶恐無地……此事,與嚴君無干。”
司馬懿憋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能突然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然后長拜于地。
劉琦低著頭,靜靜地看著他。
突然間,只聽劉琦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司馬懿的肩膀,笑道:“嗨,我逗你玩呢……你怎么這么不經逗啊?”
司馬懿半直起身,疑惑地看向劉琦,卻見他滿面笑容,已經絲毫沒有了適才的冷厲之氣。
“逗、逗我玩?”
“可不么,你可真不識趣……嚇著你了?”
“沒、沒有……君侯逗的好,逗的好,逗的真妙。”
“起來吧。”劉琦伸手扶起了司馬懿。
司馬懿急忙跟著劉琦起身。
“你的稟奏,我收到了……這三請三辭的奏疏和辭呈,寫的很好,我適才大概琢磨了一下,真是一個字都改不了的。”
“多謝君侯夸贊。”
劉琦轉身,從桌案上拿起那六份縑帛,轉手遞給司馬懿,笑道:“這件事,交給你辦如何?”
司馬懿慌忙道:“這?讓我辦?末吏資歷太淺了。”
“資歷這個東西,積累一下就有了,你不去辦件大事,永遠都不會有資歷,眼下不就是你積累資歷的時候嗎?”
說罷,他將那六份縑帛遞到司馬懿的面前。
司馬懿見劉琦遞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些縑帛,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
“沒事,不用想那么多,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不用轉那么多的心眼……特別是不要接了東西之后,回家自己再做什么自殘的舉動,沒必要,大家有事,擺在明面上就是了。”
司馬懿一開始本來還好,但是在聽到了劉琦適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里防線建設徹底崩潰了。
入仕之前,他曾經為自己的前途做過規劃,在這個亂世,隨時都會碰見一些自己不愿意做,但卻又不能不做的事情。
那時候的司馬懿就已經考慮過,若是真碰到這樣的情況,實在不行,就自殘身軀,讓人挑不出毛病,也算是進退自如。
但這個想法,他從來沒跟人說過,可謂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眼前的這位前將軍,是個神人還是妖人?
劉琦見狀大笑了幾聲:“又不識逗了不是?我與你鬧著玩的。”
說罷,就把那六份縑帛拿了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卻見司馬懿突然伸出手,接過了劉琦手中的縑帛,然后長長地沖著劉琦作了一揖,道:“此事!末吏愿意去辦!”
劉琦似乎并不意外,他笑呵呵地將手中的東西放在了司馬懿的手中,道:“那就交給你了。”
當天晚上,司馬懿帶著六份縑帛返回了府邸,見了司馬防,并向他陳述此事。
司馬防聽了司馬懿的陳述之后,當場勃然大怒,抄起桌案上的一個酒爵就向著司馬懿砸去。
司馬懿沒有躲避,任憑酒爵砸在他的額頭上,直接將額頭給砸破了。
司馬朗見狀大驚,急忙奔上去,保住司馬防的大腿,請求他不要責罰弟弟。
司馬防氣喘吁吁地看著司馬懿,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但在司馬朗的勸解下,司馬防的怒火還是降了下來。
他氣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惱怒地看著司馬懿,道:“我讓你與你兄長一同到前將軍麾下,是希望給你們兩個謀一個好的前程,但做人做事都要腳踏實地的去做,你如今卻如此急功近利,給前將軍獻上了這么一份東西,如今前將軍讓我司馬家來做這件事……你可知道,做了此事,就等于是將司馬家徹底的綁縛在前將軍的戰車上了,再無回旋余地,你可知道?辦這事之前,你為什么不跟我說!”
司馬懿道:“孩兒知道錯了,是孩兒太過自信。”
司馬防氣的不打一處來,蹦起來直接一腳踢在了司馬懿的腰上,直接將他踹了個跟頭。
“蠢夫!他縱然是能當上天子,但司馬氏眼下也不可與他太過親近,我早就過告訴過,讓你去他那里做事,是要親中有疏,疏中有親,這樣才能進退有道,立于不敗之地……如今朝中公卿雖然姐被他恩威籠絡,但憑他在荊楚施政就能夠看出,此人治政之法,與北地豪族和士門截然相反,你與他太過密切,豈不是將司馬家對立與天下士人之外!”
司馬懿并沒有說話,他只是拍了拍司馬防留在自己身上的鞋印子,站起身來,向著司馬防長長作揖,道:“孩兒本意也是如此,但通過與君侯的接觸,孩兒發現此人不同尋常……”
“廢話!他若是尋常之人,豈能有今日的成就?”
司馬懿搖了搖頭,道:“不一樣……父親,孩兒雖然年紀尚淺,但識人的能力還是有的,這天下能夠看透孩兒想法的,他還是第一個,跟這樣的人接觸,不能朝秦暮楚,跟在前將軍身邊兩不得罪,是不可能的。”
司馬防氣道:“你倒是還得意起來了?能夠看透你想法的,不只有他,也有你爹我!”
頓了頓,司馬防嘆道:“事到如今,你想如何?”
司馬懿猶豫了一下,道:“回父親,孩兒本想在前將軍麾下淺立功勛,謀個位置,待前將軍登基之后,觀新帝治政時局再做定論,但現如今看來,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以孩兒目下的立場,對待這般的梟雄人物,只有全力輔佐,不能藏別的心思。”
司馬防氣道:“那你想至司馬家于何地?別的不說,單說他不立太學這事,我司馬家就不能認。”
司馬懿猶豫了一下:“父親若是怕孩兒行為過激,拖累了司馬家,就將孩兒逐出門墻如何?”
“逆子!你連這話也好意思說出口,你想氣死為父不成!”
司馬懿沒有說話,他只是又再次跪拜于地,向著司馬防重重地磕頭。
“父親,你相信孩兒一次,孩兒看人極準,這位前將軍……能夠洞察人的心思,真若神人一般,咱們司馬家眼下無法左右逢源,天下望族和前將軍只能擇選其一而倒向,這是真正的保全宗族之道。”
說罷,便見司馬懿直起身子,鄭重道:“還請父親相信孩兒的眼力。”
望著司馬懿鄭重的表情,司馬防猶豫了。
“唉,為父信你……但,但我們溫縣司馬氏,也是河內望族啊,難道你現在讓為父,自己去拾掇自己不成?”
司馬懿認真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有些犧牲,是必然要做的。”
司馬防無奈地擺了擺手,道:“你且回去吧,容我想想,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