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最樸素的是非觀就是善惡到頭終有報。
但這報應來得這么準確又這么快,誰心里不犯滴咕?
這爆炸性的新聞鄉親們討論了一早上,導致的結果就是無論誰看文慧的眼神都怪怪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打飯的兩個婦女默默給文慧和歐金秀恢復了正常的份量。
歐金秀知道自己沾了文慧的光,興奮不已。
“文慧姐,你真了不起!”她開心吃著飯對文慧道,“幸虧有你在,要不然我得讓人欺負死。”
文慧笑了笑沒回答,腦子里卻想著歐大寶團伙覆滅的事情。這事兒很可疑,但肯定不是歐光明做的,他不敢。
她知道歐栓子這種老地頭蛇在鎮上、縣上肯定都有關系,這次很難一次性把他們打死,一旦他們回來,這就是隱患。
但她初來乍到扳倒一個村的霸王,能做到這份上已經是極限了,以后如何只能見招拆招,她也做好了應付后續的準備。
但現在,她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人死燈滅,歐栓子就算關系再硬,也不可能有人替一個背著罪名的死人做主。在這件事上文慧徹底沒了后患。
她正想得出神,不遠處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被人眾星捧月般送出食堂。
這人是維護水泵的專員,是十里八鄉各個村干部都要賠笑巴結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能吃好喝好,沒人敢得罪他。
這年頭這種情況很正常,一些維護特殊設備設施或者資源的工種往往很受熱捧,而這類人也仗著手里一點小權利拿捏別人,借此吃拿卡要。
一個放電影的許大茂下一次鄉都大包小包往家拿,何況是專門管水泵的人?
農民對這種人一般都是又羨慕又恨,但又無可奈何。
這中年明顯喝得連路都走不了了,眼神呆滯,說話大舌頭,嘴里還嚷嚷著要喝酒。
歐金秀忍不住道:“咋喝成這樣了?那下午水泵誰管啊?”
“搖著火兒就行,不用人管。”文慧隨口答道。
“那萬一壞了呢?”歐金秀道,“除了他,誰會擺弄那玩意兒?這要是一壞,不把咱們徹底耽誤啦?”
“沒事兒。”文慧笑了笑,“要真壞了,我也能給它修好,這東西不復雜。”
歐金秀十分驚奇就要說話,但文慧卻起身道:“走了,該干活兒了!”
就連歐金秀自己也沒想到,她一語成讖,下午水泵剛開始工作沒多久,就不響了。
管水泵的醉的不省人事,呼呼大睡,怎么叫也叫不醒。幾十個人因為停水干不了活兒,圍著水泵干瞪眼。副隊長急得滿頭大汗,卻束手無策。
“副隊長,這咋辦?剛喝酒的時候人家說早就定好了明天隔壁莊子澆水,他明天肯定要走,但咱們大隊水才澆了一半,這剩下的咋整?”
“咋整,我能咋整?這澆水一天都不能耽誤!”副隊長愁眉苦臉擺擺手,“去去去,把全村兒人都叫來,手里的活兒都停了,各家把各家的水桶都拿來,只能發動所有人,一桶一桶往地里提了。”
“那要澆到什么時候?”
“對呀,那效率太慢了,兩天兩宿都澆不完!”
“關鍵把別的活兒也都耽誤了,這春耕晚一天,秋天就晚收十天,這哪兒成啊?”
“那還有什么辦法?只能這樣了!”
“這下完了,今年咱們村肯定要挨批……”
鄉親們怨聲四起,紛紛唉聲嘆氣。
歐金秀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真是烏鴉嘴。
“文慧姐,你真會修水泵?”歐金秀問道。
“會。”文慧也覺得挺巧,她扔下扁擔,挽著袖子就走進人群中。
“副隊長,我會修水泵。”她直截了當道,“你要是敢讓我動手,我就試試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你會修水泵?”副隊長驚疑不定。
“這東西原理簡單,構造也不復雜。”文慧笑了笑,摸了摸這油乎乎的機器,“上學那會兒,我拆過不下十次,熟得很。”
“文慧,你可不敢騙人,這要是給人整壞了,耽誤的是咱們一個縣的灌既工作,這是很嚴重的!”副隊長道。
文慧擺弄了兩下機器,心里已然有數了,直起腰干脆道:“最多十分鐘我就能修好,修不好您抓我去縣里頂罪!讓鄉親們一桶一桶提水澆地,那得到什么時候?又累人又耽誤時間,還耽誤事兒。”
“副隊長,讓她試試吧!”
“對,人家京城來的,見過世面的。”
“要是能修好,可解決大事咯!”
村民們勸說下,副隊長見文慧信心十足,終于一咬牙道:“那你試試!但是,哪怕修不好都不要緊,關鍵是不能搞壞咯!”
“放心!”文慧笑了笑,從一邊的工具包里翻出工具,二話不說蹲下就開干。
幾分鐘后,水泵電機“突突”冒著黑煙,又重新開始了工作,村民們都歡呼起來。
要不是顧忌文慧的身份和女兒身,鄉親們這時候恨不得把她抬著往空中拋幾下。
修好了水泵,文慧接著去挑糞,這時候所有村民對她的態度明顯又不一樣了,各個都有了笑臉,多了幾分親近。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文慧在河邊清洗糞桶,上游傳來驚呼和哭喊,文慧一眼看到湍急河水中一個小孩在水波中翻騰。
她想也不想跳下水中,說巧不巧,那落水孩子剛好沖到她面前,被她一把抱在懷里。
等上游一群村民跑過來時,正好看到渾身濕漉漉的文慧抱著哇哇大哭的小孩爬上岸的場景。
文慧在河水最下游的位置,再往下幾十米就是瀑布,一旦孩子被沖到那邊,后果可想而知。
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孩子的母親更是后怕得直嚎哭。孩子的父親是個很憨厚的村民,二話不說就給文慧跪下了。
一番感恩場景后,村民們相繼散去。文慧看著上游微微皺眉。
修水泵,救落水兒童……
事兒都讓自己趕上了,村民們對自己的印象只怕有了徹底改觀。
自己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下午排隊吃飯的時候,大隊長歐光明從鎮里趕了回來,當眾宣布了鎮里初步的處理結果。
歐大寶父子被定性了,村民們的行為毫無問題。事情還要進一步調查,不過要在春耕之后,這個結果應該也不會有什么變動了。
村民們歡呼雷動。
從別人口中得知文慧又做出兩件大事后,歐光明忍不住表揚了文慧,并再次問文慧有什么困難可以提出……
文慧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困難。
“文慧姨姨。能教我們你中午說的順口熘嗎?”中午那個孩子又帶著一群小伙伴跑來了,怯生生問道。
“可以呀。”文慧笑著摸摸他的腦袋,蹲下來一句一句教了起來。
輪到她打飯的時候,那婦女打了滿滿一勺干的放進文慧的飯盆里,對她露出了一個善意的微笑。
似乎一切都變了。
吃完飯后,便到了每日例行的開會時間。
以往這個時候,便是文慧和歐金秀最煎熬也最難堪的時候。
但今天,場面又安靜,又詭異。
沒人罵臟話,也沒人義憤填膺,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愿說話。
反倒是文慧大大方方站在臺上,環顧滿臉尷尬的村民們,笑了笑道:“鄉親們,不如這樣,我來給大家講講我以前遇到的一些不好的現象,大家給評評理,看看這些事情該不該被批評。記得三年前的時候,我下鄉采訪去一個村子,碰到一個長得很胖的村支書……”
大會的內容變成了文慧講事例,然后鄉親們評價批判,最后大隊長再總結。
會議的氛圍竟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熱烈。
這邊正講著課,有人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著火啦!地頭那邊著火啦!”
會場為之一靜,下一秒瞬間炸了窩。
大會中止,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到地方一看,燒著的竟是文慧和歐金秀住的守護棚。
這時候火燒得正旺,滅火已經沒什么意義了,村民們只好眼睜睜圍著,等火燒完。
“我們的被窩都在里面,誰放的火?這讓我們往哪里住呀!”歐金秀忍不住大哭起來。
“這火不可能無緣無故燒起來,誰放的火?查!”歐光明面沉如鐵。
很快就破桉了,有人看到大會剛開始沒多久歐建軍就偷偷熘了出去,在他身上還搜出了一盒火柴。
他扛不住壓力,很快就在眾人面前招了。
“是,我是想偷偷把她的鋪蓋給扔了,但我真沒放火,我剛一來,這火就著了,我嚇了一跳,就趕緊走了……”
“胡說八道,難道火還能自己著起來?你說不是你放的火,那你兜兒里的洋火是咋回事?”歐光明厲聲喝道。
“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洋火,我也不曉得怎么會跑到我口袋里來……”
“放屁,洋火難道長了腿了?鐵證如山你還敢狡辯?給我把他壓下去,明天送鎮里派出所!”
“我冤枉,我真的冤枉!我真的沒放火,火柴真的不是我的!”歐建軍哭喊著被拉走。
歐光明嘆了口氣,走到文慧跟前歉疚道:“這個歐建軍是歐大寶的表哥,他這么做應該是懷恨在心,想要報復你……你放心,我會挨個跟歐大寶的親戚談一談,杜絕這種事情發生,保證你的個人安全。”
“我相信組織。”文慧點點頭。
“至于你的住處……”歐光明沉吟著,有些為難,“要不,你先住在村里學校教室里?”
“那地方四面漏風,怎么住人?”有村民道,“大隊長,文慧再怎么說也是為了咱們,現在她住處都被燒了,不管她個人什么情況,但咱們要是眼睜睜看她受委屈不管,那還是人嗎?”
“對對對,人心都是肉長的!”
“我覺得文慧是好女娃兒……”
村民們議論紛紛。
之前被救孩子的媽媽站出來大聲道:“我家三間屋,有一間空著,隊長,要是可以,讓她們住我屋里頭嘛!”
“這個辦法好!”
“就是,不管外頭如何,關上門咱們村子自己說話……”
村民們紛紛表示贊同。
歐光明一擺手:“好,那就這么辦!文慧,歐金秀,你們的鋪蓋也不用擔心,我從我屋里頭先給你們拿,你們先用著!”
“我家也有一個多出來的鋪蓋……”
“我那兒有個竹篾枕頭,我農閑的時候編的……”
村民們七嘴八舌給文慧湊齊了鋪蓋家當。
歐金秀看著這一幕,喜極而泣。
文慧也有些感動,她微笑著,一一向所有人道謝。
半個小時后,文慧和歐金秀的新住處就收拾出來了,看著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房間,歐金秀開心笑道:“文慧姐,我真的跟做夢一樣。”
誰不是呢?
文慧沉思著。
今天所有事情每一件都透著股古怪,但每件事最后的結果都對她有利。
早上發難后,文慧預感到自己“挑事”的性質和展現出的強勢,必然會有“后遺癥”。
但下午開始,修水泵展現出她勇于擔責和為鄉親所想的一面;救落水兒童展現出她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質;晚上的大會拉近了她和村民們親近的關系;然后就是那把火,那把畫龍點睛般的火,讓村民和她同仇敵愾,和她共情,對她同情,徹底把她燒成了自己人。
一系列事情的發生,最終讓文慧預計要半年甚至更久才能達成的理想局面,一夜間就成型了。
這些事——都是巧合嗎?
文慧腦子里突然如閃電般劃過一道身影。
她勐地抬頭,呆在原地。
早上自己在水波中看到的倒影……
難道……
“金秀,我出去一趟,你先睡。”文慧強忍激動,不動聲色站起身道。
歐金秀正美滋滋翻看著新被褥,聞言抬頭問道:“文慧姐,你要去洗澡嗎?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我不是去洗澡。”文惠擺擺手,走出了門。
已經夜了,月朗星稀。
文慧出了村,沿著林間小道徑直來到了被燒毀的守護棚附近,她深深呼吸,環顧四周,但見夜幕沉沉,哪里有半個身影?
“援朝?”她試著叫了一聲。
“文慧。”身后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
她豁然轉身,那個熟悉的身影儼然就在面前,那熟悉的微笑和無數次夢中一模一樣。
文慧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