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改之,四日后就是繼位大典了,準備的如何了?”
身后偌大的杏樹在庭院中綠蔭搖晃,爐煙裊裊,禮部尚書站在那方紫檀銀絲木的桌案后,低垂著頭,余光望向那桌案后的那兩道身影,汗水不禁從烏紗帽中緩緩滑下。
“大典需要的祭臺已經布置的差不多了,流程也擬劃完畢,周圍的商戶也都一一排查過了,現在只剩下殿下登基所需要的講詞。”
喉結微微滾動了兩下,禮部尚書規規矩矩的說道。
“啪。”
棋子點在棋盤上,赤腳坐在暖榻上的男子伸手搭著膝蓋,長發被一根玉簪隨意綰起,眼角含笑的望過來,然而那笑容卻無法讓人心生溫暖,只能令人通體生寒:“進度還算不錯,不過你還是多上點心。若是大典出了紕漏,那就不好了,你說呢?”
禮部尚書聞言連忙拱手道:“臣……臣定不負殿下所望!”
那含笑男子揮了揮手:“行了,退下吧。”
禮部尚書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含笑男子對面的那名肅容老人,鬢邊花白梳得一絲不茍,身穿丞相官袍,官帽就擱置在左手邊。
似要昏昏欲睡的老邁雙眸始終緊盯著棋盤,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講一句話。
匆匆看了一眼后,見到那老人沒有反應,禮部尚書連忙低下頭來,秉著手慢慢向門口退去。
退至門口,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門外晌午的日頭,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提起官袍便向門外邁出了一只腳……
“等一下。”
老邁滄桑的聲音從背后響起,禮部尚書頓時身子一僵,僵硬的轉過身來,剛想拱手卻正對上一雙如同獅虎般不怒自威的雙眸:“下次,記得叫陛下。”
“啪。”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了一聲輕響,身后樹影搖曳,然而禮部尚書卻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愣了片刻后,他這才回過勁來,連忙甩袖拱手惶恐道:“是,臣……臣知道了,那臣就先告退了,左相,陛……陛下……”
“嗯。”
聽到一聲重重的鼻音和身旁那毫不掩飾的輕笑,禮部尚書緩緩向后退去,轉身走出了那間暖閣,望著頭頂那明媚的日頭,竟然絲毫感覺不到半分溫暖。
一陣冷風吹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老爺,老爺回來了!”
隨著馬車緩緩停下,禮部尚書被老仆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宅門口便匆匆的走出了一名中年婦人。
眼角皺紋斑駁,雖然看上去并不算明艷動人,但卻也是端莊。
釵頭輕搖著,那婦人在丫鬟的跟隨下匆匆走出來,看到禮部尚書皺著眉頭的樣子,不禁問道:“老爺……老爺可是被左相問難了?”
禮部尚書一邊向院子里走去,一邊嘆氣道:“若是如此那還算好了,只怕不是敲打,而是想要殺雞儆猴啊。”
說著,禮部尚書便看向跟隨了自己多年的老妻,隨著身后的大門被老仆關上,一臉哀容的說道:“我去見左相的時候,閣里并不是只有左相自己,我還見到了二殿下……”
緊接著,他就把過程簡單說了一遍。
那名中年婦人不由得詫異道:“這不是很正常么?新君即位,自然是要敲打敲打老臣,老爺會不會是想多了?”
禮部尚書搖了搖頭,嘆氣道:“你不懂,若是敲打,左相和二殿下大可在我本職上找瑕疵來敲打我,或是籌備太慢,或是講詞瑕疵,或是選址不好,總能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
“但眼下,左相和二殿下放棄了在這些事上敲打我,反而在一句稱呼上如此糾正,顯然是在指明我對新君毫無敬畏。”
“而我之前又是玉致公主的人,在繼位這件事上也以黃道吉日為借口拖延了數日,恐怕早就引起了左相和二殿下的不滿,新君若想立威,恐怕首先就要拿我來開刀了……”
聽完禮部尚書的話,那中年婦人頓時臉色一變,緊接著焦急道:“老爺,那咱們告老吧,這個官咱們不當了!明知道新君要拿你開刀,那還當什么官!咱們離開洛都,走得遠遠的,誠兒和穎兒也……”
然而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禮部尚書擺了擺手:“眼下正是大典,我若在這個節骨眼上告老,那便是暗示新君殘暴無德,只怕下場會更慘。”
“況且……”
禮部尚書說到這里微微一頓,背負著雙手望向天空,衣袂飄飄,字字鏗鏘的說道:“大丈夫生于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我趙改之雖老,但也仍記歐陽公的風骨,若犧我此身,可換南國日月,佑我南國萬世太平,又有何懼哉?!”
長袖震蕩,眸眼堅定,禮部尚書的影子在陽光下格外高大。
中年婦人望著禮部尚書那正氣凜然的身影,用力的點了點頭,淚盈盈的笑道:“老爺是做大事的人,我也不能做不識大體的婦人,我聽老爺的,這就去給老爺燒水,準備飯菜!”
“等一下夫人。”
一陣風吹過,禮部尚書微不可查的哆嗦了一下,面色凜然的看向那中年婦人,背負著雙手輕咳道:“再給我拿條褲子……”
看著中年婦人帶著丫鬟遠去,禮部尚書緩緩背負著雙手向著自己的小院踱步而去,期間春風不停,當然免不了幾番哆嗦。
春寒料峭,胯下一片冰涼。
倒也不是他不爭氣。
只是左相那一眼,他能清楚的感覺到,對方確實是動了殺意!
原本左相是想讓二殿下當天登基的,但他卻以于禮不合,新君登基需找個黃道吉日為由,硬生生將日子向后拖了幾天,而之前屬于大殿下派系的官員自然紛紛支持。
進宮。
殺大皇子。
擁立二皇子繼位。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左相這一系列動作的急迫,雖然眼下還看不出絲毫轉機,但能拖一刻便多一刻的變故……
想必正是此舉妨礙了左相的計劃,以至于像蔡元常這種人,竟對他動了殺機!
就像,當年妨礙了他的歐陽公一樣……
若是歐陽公還在……
趙改之微微嘆息了一聲,緊接著推開房門走進屋內,轉身剛想關上門,卻聽到身后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禮部尚書,趙改之?”
趙改之聞言頓時一個哆嗦,隨著褲襠傳來一陣暖意,臉上頓時露出了欲哭無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