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碼頭乘小型觀光船游湖,穿過雜生的蘆葦叢,視野豁然開朗,澄碧的湖面泛起粼粼微光,偶有風起,湖心便蕩起輕柔的漣漪。
岸邊越來越遠,芳草綠樹隱隱可見,再遠處,是臨湖而建的商業區,樓宇聳峙,白天平平無奇,入夜之后,則是一場盛大的燈光秀。
當然,今天與夜景無緣。
沈亦澤不露痕跡地看眼時間,五點半,離演唱會開始只剩一個小時。
之所以選擇坐船,一是游湖泛舟,二是因為沿水路大概四十分鐘就能抵達南湖體育館,不知道上岸后的安安會是什么反應,他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冷嗎?”
他問。
湖面上沒有攔路虎,風便囂張起來,肆無忌憚地撥弄安安的長發。發絲柔順,隨風而舞,美則美矣,就是怕她著涼。
楊九安說:“身上還好,就是腳有點冷。”
薄質的紗裙只有九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腳腕,所謂寒從腳起,女生的手腳本就偏涼,更不宜吹風。
沈亦澤從背包里取出一條薄毯——早在下車的時候他就把該裝的東西全裝上了。
“來,給你搭上。”他坐到她身邊,將薄毯折好搭在她腿上,“怎么樣,暖和一些了嗎?”
楊九安俯下身去,將薄毯硬生生裹成一條直筒褲。
“這樣就好多了。”
她露出頑皮的笑容。
“沒事,我再幫你擋擋風,應該就不冷了。”
他側過身體,健了一年身,他的肩膀已足夠寬厚,足以為她遮風擋雨。
她莞爾一笑,微微低頭,伸手將被風吹亂的鬢發撥到耳后,她輪廓完美的側顏和修長纖細的頸線就這樣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眼前。
她這哪里是撩頭發,分明是撩他!
猝不及防,心跳瞬間失控,明明知道直勾勾盯著不太好,可偏偏沒辦法移開目光。湖光雖美,卻遠不及她萬分之一。
你擋風就擋風,干嘛又盯我!
剛剛還冷,現在突然有點熱,尤其是臉上,燙得厲害。
楊九安只覺得呼吸不暢,趕緊打破沉默:“你以前來過南湖嗎?”
“啊?”
沈亦澤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只好重復一遍。
他移開視線,深深呼吸,平復心跳,說:“來過,你呢?”
“我學攝影的,當然來過了。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坐船,以前都是在岸邊或橋上拍全景。就是那座橋——”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橫亙著一座拱橋,橋下九個拱洞——九拱橋,南湖有名的景點之一,立在橋頭俯瞰湖景,風光絕佳。
船緩緩穿過拱洞,沈亦澤知道行程已過半,隨口問:“那你以前坐過船嗎?”
“坐過,在倫敦的時候,坐過泰晤士河的觀光船,跟這個不一樣,是那種大的渡輪,人很多,不是很喜歡。”
她的留學生活他幾乎一無所知,既然她提到,他正好趁機了解:“一個人在國外,應該很辛苦吧?”
“還好啦,倫敦的留學生很多,雖然有些比較奇葩,但大部分都挺好的,就算遇到什么困難,大家互相幫扶一下也就過去了。”
沈亦澤立即說:“我知道,有個學長對你特別照顧。”
“哪有!”楊九安又好氣又好笑,“學長已經脫單了,你別胡說八道,影響人家生活。”
“我的鍋!”沈亦澤拍了下嘴,“沒事,到時候我跟節目組說一聲,讓他們把這段剪掉。”
楊九安笑笑不接話,心里卻想,播哪段不播哪段全由江南臺決定,我們哪里管得了?
他繼續問:“倫敦的酒吧文化很出名啊,你有去感受過嗎?”
“跟朋友去過一兩次,沒怎么好好感受過,也沒時間感受,每天不是做課題就是看展,就圣誕假出去玩了幾天。”
“學業這么繁重的嗎?”
他還以為英國的碩士很水呢,畢竟只學一年。
楊九安解釋說:“其實我們專業一般是學兩年的,像RCA、CSM這些學校都是兩年,我們學校課程壓縮得比較緊,就15個月,然后我自己又再壓縮了一次,壓到一年,所以會比別人更忙。”
沈亦澤知道RCA和CSM分別是皇家藝術學院和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的英文縮寫,這兩所學校的攝影專業在全球范圍內都是頂尖的。
“所以你現在還不算畢業,對吧?”
“對,我只是把學分修完了,碩士文憑要等12月跟應屆生一起拿。”
“回學校取還是學校給你寄過來?”
“可以寄,但我想自己取,順便參加畢業典禮,拍個畢業照什么的。”
“12月幾號啊?”
他得問清楚,提前做好規劃,以前就算了,從今以后,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時刻,他都不會缺席。
“唔……”楊九安歪著頭想了想,“現在還沒定,反正在圣誕節之前,可能十幾號吧。”
他點點頭,默默記下。
落日仿佛受到地心引力的拉扯,越靠近地平線墜落的越快,六點剛過,已是黃昏,天邊的云層似被點燃,火種落下,將遠處的湖面燒成一團橘紅。
“好美啊!”
楊九安極目遠眺,清澈的瞳孔中跳動著火紅的光。
觀光船在夕陽之中緩緩駛入碼頭。
“走吧。”
沈亦澤起身。
“這就完了?”楊九安意猶未盡,“不能多游一會兒嗎?”
他上岸,朝她伸出手:“不能了,再游湖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
她抓住他的手,被他輕輕巧巧地拉上岸。
沈亦澤笑道:“我們該去下一個場所了。”
楊九安一怔,隨即舉目四望,一眼就看到了南湖體育館,它龐大的圓形身軀被夕陽鍍上一層七彩流光,相當顯眼。
難道……
她的心突突直跳,一臉期待地看著他,試探地問:“我們去哪兒?”
“去看電影,那,這是電影票。”
沈亦澤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精美的藏青色信封,遞到她手里。
“真的嗎?”
電影票需要搞這么正式?
她半信半疑地拆開信封。
沈亦澤全程注視著她,目光隱含笑意,就見她一臉狐疑地從信封中取出演唱會的門票,等看清是什么東西,瞬間展顏而笑,嘴角、眉梢無不漾起喜悅的漣漪。
“我就知道!什么電影票,騙人!”
楊九安既驚又喜,但一想到自己被他誆騙,為了安慰他吐露了那么多心聲,又很惱。
惱歸惱,卻止不住上揚的嘴角。
她不想開心得太明顯,但顯然沒做到,因為她瞥見了他得意的笑。
“你個騙子,你不準笑!”
她試圖板起臉,然而嘗試失敗,導致她的語氣怎么聽怎么像嬌嗔。
“要去聽演唱會了,開不開心?”
他故意問。
她哼一聲:“還行吧。”
“唉喲?這么勉強?那你把票還我,咱不去了。”
他說著,伸出去搶她手里的票。
她立刻躲開:“不行!你買都買了,不去多浪費,我看看買的什么位置——第一排?!你怎么搞到的?”
以她有限的圈內知識,也知道第一排的座位幾乎不對外出售,而是預留給熟人或重要來賓。
沈亦澤淡定地說:“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雖然只是個小老板,但好歹也是個老板,要幾張門票還不簡單?”
楊九安哦一聲,立刻接受了這個說法,看眼時間,急急忙忙道:“六點十五了,我們趕緊,別一會兒進不去了!”
她嘴上說得勉勉強強,實際上比誰都著急,當先朝體育館走去。
“給!”
楊九安買了四根應援棒,分兩根給沈亦澤,催促道:“快快快,馬上開始了!”
跟著安安入場,場中早已座無虛席,放眼放去,滿場皆是應援棒的熒光綠,層層疊疊,極為壯觀。
“呼!”
兩人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坐下,楊九安長舒口氣,望著僅有數米遠的舞臺,撫著胸口感嘆:“好近啊,我好緊張!”
你緊張什么,要緊張也是我緊張!
沈亦澤心里嘀咕一句。
他也確實緊張,盡管他也是演出經驗豐富的老手了,但這種掌心出汗、嘴唇發干的感覺,甚至比第一次上臺更強烈。
臺下漆黑一片,趁著黑暗的掩護,他偷偷瞧她。
看著她柔美的臉部輪廓,慢慢的,慢慢的,他就不那么緊張了。
踏實。
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他身邊,在他視線可及的范圍內,他就很踏實。
安安察覺到目光,扭頭對他甜甜一笑,然后俯到他耳邊輕聲說:“很開心”
說完立即端端正正坐好,裝作無事發生。
他只覺得耳朵麻酥酥的,全身都麻酥酥的,恨不能牽她手擁她入懷親吻她的額頭。
但他不能。
因為朱薇給了他五張門票,另外三張他給了珊珊,此時這個閃亮無比的電燈泡就坐在他另一側,其亮度足以將全場的漆黑絢爛。
舞臺上的背景燈光突然亮起,場中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口哨。
楊九安將手機對準舞臺,距離絕佳,視角絕佳,這應該是她離女神最近的一次,以后可能就沒這種機會了,她要全程錄像,留作紀念。
前奏響起的瞬間,全場沸騰。
楊九安拍著沈亦澤的手臂興奮大叫:“《不死不休》,這是《不死不休》!”
不好意思,第一首歌唱什么,我一個星期前就知道了。
沈亦澤默默吐槽一句。
《不死不休》是江怡寧17年封后專輯里的第二主打,也是傳唱度非常高的一首歌,這歌的演唱難度跟《浮夸》有得一拼,高音巨高,低音巨低,高低音轉換很考驗功底,反正沈亦澤是唱不了,別的不說,他的音域就沒那么廣。
升降臺緩緩升起,聚光燈下一道娉婷的身影,毫無疑問是江怡寧。
“不死不休!”
隨著一聲幾乎要突破天際的超高音,全場爆沸。
副歌已經開始,沈亦澤的耳膜里仍回蕩著剛才的那聲嘯叫。
他也是第一次聽江歌后的演唱會,這真聲都唱到a4去了,就離譜……
整首歌,所有人都站起來跟著瞎七八嗨,唯有他是跪著聽完的。
江怡寧就是屬于老天爺賞飯吃的那種人,這嗓音條件唱什么流行,就該去唱花腔女高音,努努力唱到嗨G都不是問題。
看得出來安安很興奮,平時的她嘴硬得很,此時情緒到位,又被現場狂歡似的氛圍所感染,完全沒了顧慮,激動之下竟主動拉了好幾次他的手,把他高興壞了,巴不得江怡寧一直唱下去,唱他個三天三夜。
當第七首歌唱完,沈亦澤說:“我去趟洗手間。”
安安對他說了句什么,可突如其來的歡呼掩蓋了她的聲音,他沒聽見。
他用眼神詢問她,她便再次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讓你快點回來!”
瞬間不想走了。
可他必須去后臺準備了。
猶豫片刻,他也俯身到她耳邊,同時悄悄抓住她的小手輕輕捏了捏,然后說:“好好聽歌。”
繞個圈子進入后臺。
“你可算來了,快快快,我先給你上妝!”
造型師榮榮催促。也不怪她急,離上臺不足十五分鐘,擱誰誰也急。
火速上完妝,換上演出服,戴上耳返,被工作人員領到升降臺上就位。
“咚咚,咚咚……”
心又開始劇烈跳動,他連忙深深呼吸,試圖緩解緊張。
江怡寧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到他耳中,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但他知道她在說串講詞。
“他怎么還沒回來?”
兩首歌唱完,仍不見沈亦澤人影,楊九安不禁有點擔心。
珊珊隨口胡扯:“沈老師給我發信息說他吃壞肚子了,讓你不用管他。”
“好吧。”
楊九安還是覺得奇怪,再怎么吃壞肚子,也不至于這么久吧?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近在咫尺的江怡寧吸引,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女神剛剛在打量她。
應該是錯覺吧?
她心想。
唱完第九首歌,江怡寧沒有回后臺換裝,而是走到舞臺前端,很是仔細地端詳了楊九安幾眼。
真俊吶!
她收回目光,朗聲說:“最近兩張專輯,我收錄了幾首不太像我風格的歌,細心的歌迷肯定已經發現了,都是莊逸寫的。”
臺下一陣笑。
她繼續說:“莊逸他其實不喜歡在公眾面前露面,但這一次,他卻死皮賴臉非要給我當助唱嘉賓,因為接下來這兩首歌,他想親口唱給一個女生,這個女生呢,就在你們之中。”
全場驚呼,楊九安突然有點羨慕。
這也太浪漫了吧!
可惜他不在,不然,一起分享別人的浪漫也挺好的。
真是,這人到底跑哪兒去了啊!
等他回來,她一定要好好數落他一番。
江怡寧不再多說,《傳奇》的前奏很快響起。
沈亦澤最后一次深呼吸,閉目數秒,再睜開時已調整好狀態。
升降臺緩緩上升。
他置身于舞臺后方的陰影處,雙手垂下,靜靜等待。
“寧愿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楊九安正跟著一起合唱,突然見舞臺后方升上一條人影。
莊逸?
她好奇張望,然而燈光太暗,只勾勒出他的輪廓。
間奏臨近結束,莊逸的聲音唱響副歌: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楊九安一下愣住。
這聲音,竟有點耳熟?
聚光燈立刻鎖定他,追隨他的腳步,慢慢走下臺階,走至舞臺中央。
沈、沈亦澤?!
沈亦澤是莊逸?!
所以……那個女生是我?!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雙手捂嘴,愣愣盯著舞臺上青春洋溢又柔情款款的他,大腦已當場死機,彈跳出來的窗口上只寫著四個字:怎么可能?!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他溫柔的歌聲和明顯全程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令她漸漸回過神來。
是他,真的是他!
騙子!你不是去洗手間嗎!不是說吃壞肚子了嗎!你個大騙子,竟然騙了我一天!不,騙了我整整19天!
沈亦澤站在舞臺前端,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僅有數米之遙的臺下的她,認真對她唱:
“寧愿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楊九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僅有數米之遙的臺上的他,認真聽他唱,聽的同時默默呸一聲,心說誰跟你前世有約了?美得你!
“寧愿用這一生等你發現
我一直在你身旁從未走遠”
呸!你這是等我發現嗎?你這是生怕我發現不了吧?
人聲停,伴奏停,全場安靜。
最后一句,沈亦澤緩緩地清唱而出,聲音卻略顯顫抖: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楊九安被這最后一句唱得有些失神,她緊咬下唇,心正以一百八十邁的速度狂飆不止。
當她第一次聽這首歌時,她就想,這世上真的有一眼萬年的愛情嗎?
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希望有。
歌聲落,聲浪起,唯有她安靜。
她跟他久久對視,腦海里仍盤旋著他以顫抖的聲音唱出的那句“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從他的眼里,她讀到很多情緒,而她讀到的所有情緒,她知道,都能被包含在名為“喜歡”的集合中。
沈亦澤,你快點跟我告白呀!
你不告白,我怎么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