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更的速度自然要比吳青帝倒地的速度快得多。
他一把攬住吳青帝的身子,右手的掌心試探著調用了一絲內勁輸入,被斷裂的經脈擋住。
吳青帝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已自斷心脈,神仙也救不回來。”
陳三更嘆息道:“你這又是何苦。”
吳青帝輕輕搖了搖頭,強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最遺憾的,是跟陳兄相識太晚。”
陳三更重重點了點頭,“我也是。”
吳青帝艱難地抬起手,抓著陳三更的手臂,“愿陳兄一生坦蕩,以我為鑒。”
陳三更垂下頭,死死抿著嘴,眼淚登時蓄滿了眼眶。
他應該仰起頭,盡量不讓淚水留下,但他不敢一開視線,生怕再低下頭來,已經錯過了吳青帝的最后一面。
淚水大顆地滴落在吳青帝的臉上,順著滑落在臉頰,甚至還有些滑進了他的嘴中。
吳青帝目光中生機漸散,仰頭看著頭頂的涼亭,目光仿佛穿過去,望見了碧藍的蒼穹,“若有來生,我......”
話說到一半,那只把著陳三更的手頹然掉落。
萬妖谷圣子吳青帝就此走完了他原本應該輝煌無比的一生。
二十多載歲月,無愧才貌雙絕,情義兩癡之名。
陳三更靜靜摟著他的身體,愴然涕下。
吳青帝是驕傲的,他不愿意接受淪為階下囚,受千夫所指,身敗名裂的下場。
也正是這份驕傲,讓他在被揭穿了一切,驚覺到自己已經做下了這么多的錯事之后,在陳三更面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我早該想到的,吳兄,我早該想到的......”
感受著吳青帝的身體似乎在慢慢失去溫度,陳三更感覺跟這個世界之間,似乎有一層無形的隔膜被輕輕戳破了。
身為一個外來人,他之前對這個世界多少帶這些冷眼旁觀的意味,就像在玩一個游戲,雖然投入,但也心知這些人不過是其中的NPC而已。
就連先前總鏢頭呂方的死,畢竟也只是一個消息傳回來,不過是讓他覺得有些失落,然后秉持著感恩的心,一定要為其復仇而已。
但吳青帝的出現,讓他似乎真的有了幾分知己的感覺,那種謙謙有禮,溫潤如玉的樣子,仿佛就像是從陳三更曾經的想象中走到現實的人。
他和吳青帝的交往是愉快的,那種彼此心意的不言自明,讓陳三更很珍惜這份看似來得突兀的友情,讓他相信世間真的有一見如故,有相見恨晚。
讓他相信,友情與時間無關。
此刻,看著這個曾經瀟灑從容的謙謙君子就在自己的眼前,終結了鮮活的生命,將一切定格在了山巔涼亭,好友難尋,知己難覓,那種痛徹心扉的哀傷讓陳三更霍然明白,這不是一場冷冰冰的游戲,這就是一個真實的人間。
黑袍!
陳三更心中驟然涌起對那一身黑袍的恨意,若非有他,吳青帝還是那個雍容和善的萬妖圣子!
若非有他,青眉山中也不會有這么多的殺戮和爭斗!
他還做了些什么?
他又是為了什么?
他是誰?
陳三更輕聲又堅定地道:“吳兄,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揪出來,告慰你的亡靈。”
匆匆的腳步聲在涼亭外響起,領頭的洛青衣一聲驚呼,“吳圣子怎么了?”
陳三更抬起頭來,臉上掛滿淚痕,神色悲涼又寂寥,“他走了。”
“啊?”
驚呼從所有人的嘴里發出。
他們先前看著二人笑談了大半夜,又看吳青帝似乎和陳三更起了爭執,摔碎了酒碗,接著又像是重歸于好,并肩聊著什么,再后來一人拎著一壇酒對飲,感覺又是最親密的好友,再接著就瞧見了吳青帝意外倒地,伴隨而來的是隔音結界的破碎。
吳青帝臨死前和陳三更的對話也被耳力強大的他們聽在了耳中,石季尚腦中念頭急轉,一咬牙發狠,開口道:“陳公子,吳圣子這是畏罪自殺?”
只要陳三更點頭應下,只要陳三更還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愿意幫著陳三更將這件事情接下來。
雖然吳青帝也幫了他們,但是從他們所見來看,吳青帝的確是自己死的,一個人會自己自殺,還能有什么原因。
最關鍵的是,吳青帝已經死了,陳三更還活著。
洛青衣神色一變,顯然也明白了石季尚心中的想法,不過作為目前青眉山的掌舵人,她不能輕易表明態度,只是一臉緊張地看著陳三更。
她雖對陳三更有所愛慕,但吳青帝對她也用情至深,傾力幫扶,一碼歸一碼,她自然也不能讓吳青帝就這么背下罪行。
陳三更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吳兄只是累了。”
他看著洛青衣,“圣女殿下,可否命人將加藤請來?”
洛青衣欲言又止,最終點了點頭。
陳三更又看著眾人,“我想一個人和吳兄待一會兒,諸位請便吧。”
以陳三更的年紀,以及他所身處的地方,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有些霸道;
但若是以他的戰力修為,一切似乎又很合理。
洛青衣嘆了口氣,當先轉身朝下走去。
石季尚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陳公子,既然吳圣子不是畏罪自殺,那還望陳公子暫時不要離山。”
吳青帝這種大人物死在了青眉山,總歸是要有個交待的。
陳三更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薛律,“薛大人請留步。”
涼亭中,薛律看著坐在地上的陳三更,和躺在他懷中的吳青帝,左右看了看,也干脆坐在了地上。
“陳兄弟,這是?”
陳三更開口道:“你會不會用隔音結界?”
薛律點了點頭,“這個很簡單。我這就布置一個。”
陳三更想了想,“很簡單的話你教我吧,我來。”
就差把你境界太低不頂用這句話說出來了。
薛律心中頗有幾分無語,這再簡單的法術,也不是這么一下子就能學會的啊!
不過既然陳三更提了,他也只好開口將口訣念了出來,反正陳三更學不會還不是要求他。
陳三更默念了一遍,然后看著薛律點了點頭,“果然很簡單。我還以為修行術法都很困難呢。”
薛律:......
“說正事。”陳三更忽然收斂神情,看著薛律,“我希望你們不要追究吳兄的事情了。”
“為何?”薛律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貓,一下子就彈了起來。
那感覺,就像是自己預訂好了花魁,興致勃勃地走去,被老鴇說要不你今晚換一個。
這么大一樁功勞,他怎么忍心就讓他這么溜走。
陳三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真覺得這是功勞?”
薛律和陳三更如今也算是攻守同盟,所以對心中的想法并未隱瞞,“難道不是嗎?查清繡衣使被害案,扳倒萬妖圣子,頭一件可以讓我在繡衣使衙門穩居頭功,后一件可以讓我在整個修行界揚名立萬。”
陳三更淡淡道:“頭一件沒問題,第二件你要做了你多半是死。”
薛律一愣,聽見陳三更繼續道:“你或許會說當初你們繡衣使也扳倒過萬妖谷的大人物,但你有沒有想過當時是什么背景,現在是什么情況?當時出手的人是誰,現在經辦的人是誰?”
當時,朝廷要對修行界加強管理,于是繡衣使衙門應運而生,是整個朝廷在背后傾力支持;
如今朝廷和修行界之間雖依舊免不了明爭暗斗,但至少表面一派和諧,大體是安穩的,如果自己鬧出這么大的事......
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熟悉其中門道的薛律冷汗一下就下來了。
陳三更毫不留情地道:“如果你把這事兒捅出來,必然有矛盾鬧起來,至于是萬妖谷和你繡衣使衙門,還是擴大到修行界和朝廷,那就說不準了,不管哪一個,最終息事寧人的方式都是你當替罪羊。”
薛律知道陳三更的話有夸張的成分,但的確說中了某些可能。
他只是繡衣使衙門中的一個三星繡衣使,并非繡衣令,并非陛下的親信,如果犧牲他能夠換來和平,那些大人物們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他不難想象。
陳三更輕飄飄地甩出一句話,“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青眉山長老董狐,難道功勞還不夠嗎?何況青眉山興許還要主動配合你。”
薛律的同意來得毫不意外,承諾他不會將此事外泄,但需要回京私下稟報繡衣令。
陳三更也同意了,畢竟吳青帝的確殺害了一名三星繡衣使。
紅日躍出山頂,晴空朗朗,可惜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陳三更嘆了口氣,“吳兄已經以死謝罪了,一命抵一命,相信繡衣令大人也不會太過為難。”
薛律點了點頭,雖然這么算有些不對,但一個萬妖谷圣子,和一個三星繡衣使,在世人眼中還是有輕重之分的。
陳三更揮了揮手,解開了隔音結界,四周山巒叢林和萬物蘇醒的聲音重入耳中。
跟他們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個憤怒的喊聲,“陳三更!我家公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