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周圍靜悄悄的。屬于這個季節的,大概只有夜晚時常呼嘯而過的風了。吹過院子,吹進公堂,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對于遠離大自然的人來說,這或許是,美妙動聽的天籟,可對陸逍遙來說,這種時不時鉆出來的聲音,會把他的思緒打亂,著實叫他煩惱不已。
“老道長說,朱萬財當時找到他時,神色慌張,老道長問他發生了何時,那朱萬財只說是來住兩日燒燒香的。人有難事,老道長心知肚明自然不好開口詢問……到了第二天,許是一日的念經誦德叫朱萬財心安了些,這才將事情經過講了出來……”
“原來朱萬財早已知曉他大哥知曉他和朱夫人之間的那點破事,原本這都是家事,關起門來說清楚了,事情解決便也解決了,可朱萬福似乎不這么想……朱萬財同老道長說的話,大概意思便是朱萬福想要報復他們,心生擔憂,便想著來青廟躲兩日。等大哥氣消了再回去好好談下,實在不行,他搬出去住都是可以的,畢竟朱家還是朱萬福說了算的。”
師爺說完,飲了口茶水。
陸逍遙在一旁細細琢磨:朱萬財居然知道朱萬福想要報復他!那他提前到青廟倒也算合情合理,不過這朱萬福似乎并不知道這一點,不然也不會殺錯人了……
“師爺,朱萬福在行兇前有意將自家仆人都遣散回家,想來要么是想自家人關起門來談,要么就是早已預謀好要行兇的……算了,無論如何,結局都是那樣了。朱萬福錯殺了寡婦和道士,自己也遭了天道老爺報應,這真的是……”
“人啊!”
陸逍遙捏捏鼻梁,就著昏暗的燭火做起了眼保健操。白日飲酒叫他現在頭部還是有些隱隱發疼,便干脆按摩起來,好叫自己舒服一些。
師爺沉吟片刻,接著道:“嗯,現在的問題是寡婦和道士是如何廝混在一起的……按老道長的話來說,那個寡婦他其實是見過的。”
“哦?”
“就在朱萬財來到青廟后的第二天,那寡婦也正好來青廟燒香,老道長當時見了,兩人在廟外拉拉扯扯,似乎還在爭吵什么……老道長自然也是知道,這朱家二公子平日里那些個風流事兒,所以老道長也沒太過在意,只在遠遠地望著,免得兩人起了什么沖突,他也好上去制止……”
“唔,朱萬財和那寡婦沒有說太久,然后兩人便分開了,按老道長的話來說,他當時只聽到朱萬財吼了句‘那你回去等我罷’,他當時以為那是氣話,就沒太在意,現在想想,也沒什么問題,不過那寡婦……”
“那寡婦可能當真了。”陸逍遙搶答道:“嗯,如此,寡婦先前就與朱萬財糾纏不清,然后把朱萬財的氣話當真,跑到朱家去等他……這倒也算說得過去……只是那道士又是怎么回事?為何會和那寡婦在一起?”
“關于這一點……”師爺重新倒了杯茶,悠悠地飲了一小口:“我猜測,極有可能是朱萬財和寡婦爭吵的時候,被那瓶子道長聽了去,便想著撿個便宜,渾水摸魚享個白來的溫床之福,便跑到朱家去了。”
還、還能這樣?
陸逍遙覺得自己對道士的形象崩塌了……哦,看到那兩具尸體的時候就已經崩塌了。
“此事說起來,那老道長也是羞于啟齒的……”師爺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寂靜的黑暗。那里,仿佛一切生機都被吞噬,這是沒有現代化光亮照射的地方,還保持著最原始傳承而來的深淵。
“之前我問那道長案子相關事情的時候,說到那瓶子道長身上,老道長只是一個勁地悲拗,說什么‘瓶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啦,‘瓶子平日里都很聽話’的啦,還有‘平常叫瓶子去打掃廟堂都沒有一句怨言’云云。反正就是對案子相關的事情繞過去不談。”
陸逍遙撓撓頭,想了一會兒:“嗯,如此不難看出老道長對那瓶子道長的喜愛,說是他最愛的弟子,這不為過吧?”
師爺微微點頭:“問過青廟的其他幾名道長,都說老道長平日里最寵愛的就是這個年紀最小的徒弟,想來自己最愛的徒弟,居然是死在女人床上的,這對老道長來說,或多或少都有些無法接受吧。”
那可不,別說老道長,就連我都無法想象……一個道士能和寡婦搞在一起,還特么把自己搞死了,你說氣不氣……陸逍遙心中暗自腹誹。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又變得安靜下來。
陸逍遙和師爺都在各自思考著案子。兩人時不時地給自己續上一杯茶水,就著昏暗的燭光,將窗外滲透進來的黑暗一飲而入,這自然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卻別有一番風味。
若非身旁還有人,陸逍遙現在肯定要說一句:“情調!”
時間,飛逝。
估摸著再有三四個時辰公雞就要打鳴了,師爺起身去將蠟燭剪了剪。
陸逍遙第一次見到剪蠟燭,看起來倒有些玩味。火燭剛剪下時,還在燃燒,就那般被剪刀夾著,像極了可愛又弱小的小孩子。最后被師爺“無情”地一口氣吹滅,冒出一縷青絲來,頑強地向著這片黑暗世界宣告它的存在。
“師爺,你說……當晚和朱萬財在一起的會是誰?”望著從大火苗中分離出來的小火苗,陸逍遙心有所感:能讓朱萬財在黑暗中受到驚嚇后還能穩定下來的,一定是從外貌看上去就得有安全感,然后還得讓他覺得自己能被對方保護,如此……才能靜下心來,和對方商量著去報官,而不是又喊又叫地一溜煙跑出自己家宅。
這種人除了親人之外,陸逍遙能想到的,也只有“死黨”兄弟了。
“師爺,朱家確實只有朱萬財和朱萬福兄弟二人吧?”
“在咱們這里是的……”師爺有些疑惑陸逍遙為何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不過陸逍遙的辦案思路他是見識過的,若不是陸逍遙先前給他提供了許多有利線索,這個案子還指不定他如何頭疼呢!
當下師爺便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然后開口道:“最近的朱家人……大概就是朱家本家了,在此地一百多里外的一座小城里,來回起碼也得七日多……你問這個問題干嘛?可是對案子又有了些新想法?不妨說出來,兩個人去想,總好過一個人轉牛角尖。”
“啊,沒……倒也不是……唔……”陸逍遙搖搖頭,又問道:“那朱家的仆人當時確定都打發回去了?沒一個回來過?”
“手下的兄弟們去問時,所有人都能拿出證據來,這點上……除非有人串通起來說謊,否則朱家那些仆人應該是沒有回來朱家過的……唔,當然,我不認為他們有串通的可能,手下兄弟們辦事我還是放心的,他們取來的供狀都至少找了五人來印證,我覺得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共犯。”
嗯,又排除一個選項……陸逍遙隨著風兒,緩緩點頭:“那……那朱萬財平日里在城里,可有什么緊要的、關系甚篤的友人?”
“這個嘛……”師爺撫了撫胡須,思考一番:“這個倒真沒見得有,今日那黃紙上的內容你也看了,大多時候朱萬財都是獨來獨往,連家中仆人都少帶。自家的生意都是他大哥在打理,他也幫不上什么忙,也沒人管過他,平日里這般作為,倒不見得為奇。”
也是,我也沒什么朋友……陸逍遙嘴角抽抽。
家中生意經營得大些,管事的落在一人頭上,除非旁支有那個想法,否者都會選擇做一個快活人。雙手擁花、混吃等死他不香嗎?所以這類人,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與外人交往太深,怕得就是做了什么事連累到主家身上。
當然了,個別“人才”型選手,坑天坑地坑空氣的,腦子沒多少細胞在活動,身子骨卻向往著和主家平起平坐的那種,那就是屬于小說話本里的“點睛人物”了。個別“人才”有自己獨特風格的,甚至能一躍龍門,成為主角成功路上最耀眼的一顆絆腳石。當然了,這些都是陸逍遙自己總結的,和他“自己”沒有關系。
不過話說回來,從朱萬財此人的所作所為上來看,他是風流沒錯,但他不浪,從他知道自己和朱夫人的事情敗露后,想著到青廟躲避這一點就能看出,他不是個沒腦子。
這樣的話,朱萬財可信任的人可能真的不多,平日里沒什么朋友也的確是事實了……那當時能進朱家的那個人,會是誰?
陸逍遙猛然想到了一個身影,瞳孔緊縮起來:
“師爺……我記得你說過,朱夫人她娘家……有個兄長是吧?”
“沒錯,怎么了?”
咕嚕——
寂靜的房間內,陸逍遙吞口水的聲音格外響亮。他努力緩解自己的情緒:“師爺我……哎等下……容我先想想。”
這只是一個猜測,只是一個猜測……還得先想想才是……我要把整件案子前因后果全部串聯起來才行……嗯,不急不急……陸逍遙呼吸有些急促,他連忙飲了一杯茶水,讓茶因子刺激一下大腦。
首先,案發前,朱萬福和朱夫人吵了一架,隨后朱夫人便回娘家了,這是事實,沒什么好挑毛病的……然后朱夫人回到了娘家,沒告知朱萬福,朱萬福當時心生怨念,可能是想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談的,但老二的出現便證明他顯然沒這么“好商量”……他可能是預謀好了,便想著將朱萬財和自己妻子二人捉奸在床的,正好和朱萬財吵了架的寡婦以及想著撿便宜的道士填了這個坑,于是朱萬福提著人頭去朱夫人娘家興師問罪。
嗯……然后回過來看,朱夫人回到娘家,剛吵了架的她顯然心情是美麗的,父母可能沒說什么,但她那個哥哥是肯定發現了的……這點從師爺當時從朱夫人娘家出來時,所談的家中情景便可推論出來……
再然后,朱夫人那個哥哥……嗯,或許是想為自己妹妹伸張正義,便準備和朱萬福理論的,這個時候朱萬福不在家,在來他家的路上,兩人就這么陰差陽錯地錯了面……然后腳商老二出現在朱家,正準備按雇主的要求收尸的,正好被朱夫人兄長撞見,又因為不知何種理由,將對方給殺了……
最后,朱夫人的兄長在第二日晚,回到朱家,碰上了朱萬財,兩人應該是一同發現了臥房里的尸體,然后便商量著報官……如何報官?朱夫人的兄長是殺人兇手,報官豈不是自投羅網?所以他把朱萬財給殺了……嗯,雖然總感覺這是自己的臆想,但也沒毛病啊!
陸逍遙一邊思考著,一邊不自禁地點頭嘴角上揚。
又在心頭細細過了一遍后,確定沒什么問題,他才將自己的想法同師爺講了出來。
片刻后。
屋內話音落下,兩人各自沉默著、思索著。
在兩人互相交談了一些看法后,陸逍遙猛然驚覺本案其實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尸體去哪兒了?
為什么到現在都沒找到?
如果寡婦和道士是朱萬福殺的話,那他將人頭丟哪兒去了?
這東西不是垃圾,隨便裹個黑布就能到處丟的,主要的問題是氣味!尸體的氣味那威力……可到現在都還沒個消息,是差役辦事不利?陸逍遙顯然不這么覺得,他更傾向于,尸體現在處于一個可以掩蓋住氣味的地方。
這是兩顆人頭。
還有老二的人頭也沒找到。
朱萬財的也是!
如果這倆人是被朱夫人兄長所殺的話,那這兩顆人頭肯定與朱夫人兄長有關,那又會被藏在哪里?
夜晚。
靜悄悄的。
一切生機都在黑暗中蠢蠢欲動。陸逍遙不喜歡這種黑暗。
這種黑暗與他在前世見過的完全不一樣,就像他剛穿越來第一天的晚上一樣,黑暗中像是有活物,那是黑暗世界的專屬,在黑暗時間中慢慢擴散、蔓延,仿佛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吞入口中。
魑魅魍魎、妖魔鬼怪。
陸逍遙能想到的大概也就只有這些了。
不過他倒是沒有任何恐懼,這和他的科學信仰無關,因為他明白,黑暗總有褪去的那一刻,黎明也會照常升起。日日夜夜,輪回不息。若沒有恐懼,又何來的希望呢?
陸逍遙出神時,不知不覺,清晨第一縷陽光已經悄悄出現在他的臉上。
寒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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