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做了把戲子,裝模作樣道:“臣榆林縣令某某,啟奏皇上,新皇登基,天有祥瑞,不但榆林風調雨順,而且有麒麟石破土而出。”
這個不是趙興編的,當時邸報就是這么說的。
“當時龍顏大悅,對該官褒獎有加,直接連升三級而為延安知府。”小胖子跟著幫腔龍套。
黃公子小臉一紅,但還強辯:“巡查御史當時是核實了的,當無誤。”
趙興嘿嘿一笑,直接走到了門前,拉開了大堂的門。
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當時護衛們一起緊張的握住了家伙警惕。
趙興回頭,對著他們微微一笑,然后站在門口對著外面大吼:“老少爺們,有沒有陜西來的流民,請過來,我有話問。”然后緊了一句:“我是錦衣衛,只管問事,不管抓捕流民。若是實話實說,肉包子的有,若有欺瞞冒充,嘿嘿嘿,我錦衣衛大牢也還有位置,管吃管喝,還有竹板按摩,想清楚了。”
幾乎是滿街的要飯乞討者,當聽說有肉包子,一時間都躍躍欲試,但一看趙興一身錦衣衛服色,再加上最后一句提醒,當時所有的人都縮回了脖子。
在趙興連呼三聲之后,才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抱著一個頭上插著草標,餓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女孩走過來,當街給趙興跪下:“小老兒從陜西榆林來,現在回爺的話。”
趙興上前幾步,連忙拉起這個老者,然后對著后面大聲的叫:“秀芬,趕緊的先拿一碗米湯過來喂給這個孩子。”
腸子都餓細了,猛的吃好的,會要了這個孩子的命的,拿米湯寬下,才是正路。
秀芬麻利的端著一碗稀粥過來,蹲下身,喂這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同情的眼中已經有淚花閃動。
看到自己的孫女有好心人照顧,老者顫顫巍巍的跟著趙興來到了黃公子面前。趙興用手引薦:“老人家,這位是黃公子,父親是這大明的好官,因為要調查一下陜西的事,特命公子來民間走訪,要尋西北大旱真相,今日,您就當著這位公子的面,將您知道的一五一十如實說來,不要夸大也不要隱瞞,如對黃公子有益處,本人將有獎賞。”
面對黃公子,這位老者竟然不跪,只以平身拱手:“在下陜西延安府延安縣廩生郭廣生,見過黃公子。”
黃公子當時面色一絲不悅,轉而驚詫,最后是震驚。
崇禎不悅的是這個老叫花子竟然面對自己不跪,他可是給趙興跪拜過的。
驚詫的是這個老叫花竟然是個廩生,最起碼是個秀才,秀才見官不拜理所當然,他不拜自己,是文人的風骨。
但更讓他震驚的是,被大明錢糧供養的廩生都成了沿街要飯的,那西北已經成了什么樣子啦。
在震驚中,崇禎對郭廣生道:“老先生何至于淪落如此,還請詳細說說。”
郭廣生長嘆一聲,未說先落淚,用破爛的袖子擦拭了一下淚水道:“哎,陜西和老朽苦啊。”
這一聲苦,滿含了道不盡的心酸苦難。
“老朽年輕時候便中了秀才,但以后科舉不第直到今日。”
科舉考試,是百萬人過獨木橋,如郭廣生這樣的遍地皆是倒也不足為奇。
“原先皇恩浩蕩還有一月幾斗米,幾百柴草錢照顧,再加上免了我兩子的徭役和土地的免賦稅,雖然依舊清貧,但也衣食無憂。”
大明養士最寬厚,不但每月給秀才以上沒能做官的文士一定數額的錢糧,還免一家五個名額的徭役,同時免除他們名下土地的賦稅。其實,一個讀書人十年寒窗,若沒凍死而得了功名,單單依靠當地百姓投獻在名下的地租,就足可獲得小康。其他灰色收入,如憑借在縣令面前不跪的身份,幫人打打官司等等,即便再難上進,也能享受一生福祿。
“但隨著天啟爺過世,這朝廷的恩典廩米就沒啦。”
崇禎當時大怒,一敲桌子:“什么?沒啦?這絕無可能。”看到趙興和老者驚訝的表情,感覺自己穿幫,立刻解釋:“我有親戚在戶部,他可是每年都將各地上繳戶部的稅收中,扣除了廩生的米糧的。陜西也是如此,怎么出現這事?”
郭廣生凄苦一笑:“官場事誰知道呢,去問過幾次,最終被亂棍打出,丟盡了斯文體面。”
崇禎就再次敲打桌案:“大明養士幾百年,連諸位先皇和當今皇上見到儒生,都要尊一聲先生,他竟敢如此,該縣令該死。”
郭廣生不管這位公子的憤怒,繼續道:“廩米沒了,卻又趕上這年景一年旱過一年,最終兩年多滴雨未下,禾苗不長,牛羊渴死,就連人吃水都無。”
“什么?”崇禎驚訝的豁然起身,都將自己的筷子帶掉在了地上。那個王承恩第一時間跑過來,想要幫忙,崇禎一把將他推開:“陜西延綏巡撫和陜西布政使不是說新皇登基,天降祥瑞,陜西三年風調雨順嗎,這,這,這,怎么會是這樣。”
郭廣生再次哀嘆:“那是他們為討好新皇欺上瞞下,而天災之下,就是為此而生出了人禍啊。”
“這又怎么啦。”這是陜西流民,是趙興隨手抓來的,這絕對應該真實,為此,崇禎已經有些泄氣了,坐下之后,有些無精打采。
“各級官吏為討好新皇,不但在這樣的天災下沒有賑濟,反而繼續向百姓催逼皇糧國稅,更要人命的,就是還要上繳清原先的積欠。一時間弄的整個西北烏煙瘴氣,也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家。單單我的一個村,不足百戶人家,就逼死五人,抓走七十抵押,即便皇上恩典不出錢糧徭役的我也不能幸免,我的獨子也被抓去抵債,被賣給不知道什么地方為奴,我逃離出來時候,也不知道死活。”說這里,已經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趙興連忙安慰,崇禎就雙手抱著腦袋默默無語了。
因為東南的奢安之亂,和遼東的戰局,大明的國庫早就空空如也。當年哥哥的時候,還有魏忠賢那個權閹,死要錢的四處搜刮支持著。
但禍國殃民的魏忠賢被自己鏟除了,那些害民的,由魏忠賢生出的苛捐雜稅當然一筆廢除。結果,不但國庫幾乎沒了進項,就連內帑也收入大減。
但花錢的地方卻增加了不少,一個袁崇煥的遼西,就是一個巨大的無底洞,更不說別的,單單一個哥哥的大喪,就是一筆恐怖的開銷。
雖然哥哥臨終在床前一再叮囑為民從簡,嫂子張皇后也體恤自己,一再削減自己報上去的設想計劃。但自己兄弟打小相依為命,哥哥待自己是兄如父,自己怎么能讓哥哥失去了身后哀榮體面?
所以,聽說西北風調雨順,也就在大臣們的建議下,沒有新皇登基普天同慶的赦免天下賦稅。
但為了顯示自己新皇的恩典,可是頒發下圣旨,赦免天下百姓積欠的錢糧的啊。
可是,可是,誰會想到這天下竟然是這樣啊。官員們欺下瞞上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天下官員,尤其是御史們,真的如他們自詡的操守可信嗎?
這時候,王承恩小步過來,伏在崇禎耳邊嘀咕了兩句。
崇禎才在沮喪的情緒里掙扎了出來,也就沒了再問下去的心情了,看看外面的天色,對著小胖子道:“今日不早了,就到這里吧,好在還有兩日休沐,明日下午再說。”
趙興連連稱是。
崇禎對趙興道:“你將這位先生帶回你家安置吧。”
趙興一咧嘴,自己家狹小局促,如何安置?但皇上吩咐怎么敢不從呢,于是只能答應。
崇禎對著趙興點點頭:“很好,很好。”然后就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