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在皮島碼頭下船后,看到空曠的廣場上,孤獨的站著一個老頭,皓發如雪,破舊的戰袍飛舞中,渾身散發著頹廢沮喪的氣息,但那風刀雪劍刻就的枯瘦的臉膛上,卻充滿著不屈與倔強。
而就在他身后,跪著一大片四五百個或身殘,或枯瘦的大小漢子,他們各個頭裹麻布,身披孝衣。而在他們的身后,更是跪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干枯瘦弱,衣不遮體的男女老幼難民要飯花子。他們穿戴不起麻衣,就在頭頂別上一枚紙錢,哭泣聲在人群中驚天動地的傳響。而在這一群無邊無際的難民百姓中,時不時有因為饑餓和久跪的百姓癱倒在地,讓哭喊聲更加凄慘。
在廣場的一個角,一個骨瘦如柴的干枯樂手,正在拼勁最后的力氣,吹奏著一桿沒有喇叭口的嗩吶,聲音凄婉哀怨,聲聲泣血含淚。
趙興震驚了,這是怎么啦?
趕緊上前,來到那個孤獨倔強的老者面前:“您可是毛帥?”
這個老者拱手:“在下大明左都督,兵部副總兵,平遼總兵官,賜尚方劍,東江鎮總兵毛文龍拜見欽差趙大人。”
北鎮撫司只負責皇上欽點要案,所以,只要他們一出京,各地官員皆稱呼為欽差。
“毛帥何至于此?”趙興不解的詢問。
毛文龍轉頭看了下身后的人群,凄苦一笑:“勞煩鎮撫親自前來捉拿下官,不管那幫混蛋官員構陷了本人什么罪狀。”臉色閃現了一股戾氣,但轉而被灰敗取代。“無論大人是捉拿我進京,還是當場處決,都與我這身后二十義子,四百義孫,和東江鎮三十萬苦難深重的百姓無關。”然后凄苦的流淚:“還請欽差大人對他們手下留情啊。”
趙興更加吃驚:“毛帥何出此言?我不是來拿您的,我是來幫您的啊。”轉而呼啦想起,自己是北鎮撫司,北鎮撫司辦的差事就沒有一個好事,尤其是自己這個新任的家伙親自前來,那更是災星臨門,抓個大的立威,就已經決定這個人可以不必審判直接處死了。
趙興恍然后,直接對著站在一邊,事先送信過來的錦衣衛校尉大聲吼道:“你個混蛋,你給我過來。”
原先還趾高氣揚的那個校尉一見自己的上司面色不對,當時大恐,趕緊連滾帶爬的過來。
趙興上去就是一腳:“我派你向毛帥報信,你是怎么傳的?”
這是個原先鎮撫司的老人,趕緊磕頭:“啟稟大人,按照規矩,屬下就是告訴毛文龍,大人將親到皮島,讓他準備迎接。”然后諂媚的加了一句:“為了省下大人麻煩,屬下特意日夜看著他,不讓他跑了。”
趙興上去就是一腳,“我踹死你個不中用的混蛋,連句話都代不好,來人,拉下去,打十個嘴巴。”
趙興一聲來人,這個校尉當時直接嚇尿了褲子,鎮撫殺人,那和殺雞沒有區別,自己的命,沒了。當下磕頭如搗蒜:“大人饒命,大人——”但聽說打十個嘴巴的責罰,當時呆在了這里,怎么,這位新大人竟然如此善心?
不去管這個混蛋,趙興趕緊對毛文龍歉意的道:“哎呀毛帥,誤會啊誤會,這次在下的差事總算是破天荒的不是給人帶去災禍,而是押運著皇上為毛帥親自準備的十五萬石的救援來的,皇上怕別人辦事不利,才派兄弟我親自過來,誤會啊誤會。”
這時候,毛文龍身后一個漢子爬起來,滿臉不信的詢問趙興:“大人真的不是來抓我干爺爺的?我毛可喜性子直,你可別騙我。”(他爹尚學禮,是毛文龍義子,早年戰死在遼東)
又一個略顯矮小的漢子也上來:“皇上真的給我們送來十五萬石糧食?我毛有德沒聽錯吧。”
“只要您不是抓捕我義父,有沒有糧食我毛仲明不在乎,這一點,我就給您磕頭了。”
三順王齊聚在趙興面前,當時讓趙興大驚失色,自己落賊窩里了。
但轉眼又笑了,這三個人現在還是大明的忠勇悍將,是他們的義父被冤殺之后,確切的是,即便他們的義父被冤殺,他們也依舊為國死戰。只有袁崇煥被殺,他們一起懇求崇禎給他們的義父平反,而崇禎為了自己的面子死活不答應。在徹底的失望后,他們懷著替義父報仇的決死之心,才毅然反叛,最終成了建奴滅亡漢家江山的急先鋒,可悲,可嘆,又可佩。
只要公平對待毛文龍,只要毛文龍不死,他們就不是建奴滅亡漢家天下的急先鋒,他們就是抗擊建奴的急先鋒。
趙興沖著他們三人拱手“本人雖然年輕,但也算是朝廷大員,豈敢拿皇命當兒戲?若幾位將軍不信,我用事實說話。我,是講究證據滴。”
結果年輕耿直的毛可喜一撇嘴:“錦衣衛講證據?誰信啊。”
趙興就很尷尬,相當的尷尬,于是也不和這群誤會極深的人再說,對著身后鄭宏達吩咐:“請老哥哥上證據。”
鄭宏達轉身對身后管事吩咐:“卸貨。”那個管事轉身就往船隊跑去。
鄭宏達從懷里拿出一本賬冊,走到毛文龍面前雙手遞上:“毛帥,在下蘇杭糧商總會會長鄭宏達,現將趙大人為東江鎮購買的十四萬兩千石糧食,再加上我們商會為酬謝毛帥抗金之英雄行為,捐獻的三千石的糧食,正式與毛帥交接,這是賬冊,請毛帥核查。”
毛文龍看了一眼趙興,那眼神里依舊是滿滿的不信任,但接過鄭宏達手中賬冊時候,卻是充滿了感激,他對商人的信任,更大于對錦衣衛的信任,對官員的信任,對朝廷的信任。
賬冊接過,那面船上,已經有一行行水手船夫,扛著一袋子一袋子的糧包下船。
毛文龍緊步上前,接著是小跑,接著是狂奔向剛剛堆在碼頭上的糧垛,小心翼翼無比珍惜的從地上撿起灑落的一顆金黃的稻谷,放在眼前左看右看,在確定之后,突然轉身,張開雙臂,對著那些跪在地上,一眼望不到邊的難民屬下大聲疾呼:“糧食,是糧食,我們東江鎮有救啦。”
隨著他的一聲歡呼,那些難民沒有歡呼,卻是哭聲更加巨大了,這次,不是為送別他們大帥悲哀絕望哭泣,而是喜極而泣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