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的盯著趙興的雙眼很久,毛文龍突然間凄慘一笑:“不要隱瞞我,我明白的,這一批糧食不是皇上給我的,要是朝廷給的,那更出了鬼啦,而是你這個還有良心的人給我的。”
趙興想要再替皇上臉上貼金,但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的理屈詞窮。
毛文龍搖了搖手,頹然的坐下:“我很感謝你,感謝你還有一份良心,還知道在這個國難深重的時候,東江鎮的難民,也就是我所說的將士,還在不屈的戰斗。”
趙興立刻抓住了這插話的機會:“東江鎮是大明牽制后金的關鍵中的關鍵,現在你雖然筋疲力盡,但只要您這個大旗在,建奴就不敢對大明為所欲為。”
毛文龍看向趙興的眼神,就好像看怪物,看傻子一樣,突然笑著對趙興反問:“您的意思是,讓我這個被朝堂上下所必須除之而後快的藩鎮逆賊,繼續為那個朝廷賣命?你讓我這個被朝廷當反賊一樣封鎖的孤島,繼續為他們牽制敵人?你的意思是,讓我繼續為每日連篇累牘攻擊污蔑我的,在我為他用人命來保護的,讓他們心安理得享受太平的那些攻擊我的官員們,繼續拼命嗎?”
被再次連番的詰問,趙興真的是啞口無言了。
“袁崇煥想讓我死,文官集團想讓我死,滿朝的文武都想讓我死,包括皇上都想讓我死。即便我愿意為他們賣命,但我還有機會嗎?”
趙興焦急的追了一句:“你還有尚方劍,你可以抵抗任何想讓你死的人。”
毛文龍笑了,笑的很凄慘,直接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把寶劍,那就是尚方劍:“這個東西很神圣嗎?不過是一把平常的破銅爛鐵罷了。其實都不如一個游俠的鋒利,連殺頭待死的牛,三殺而不能,你還指望他能做什么?”
這是典故,薩爾滸之戰前,遼東經略楊鎬殺牛祭旗,用天子劍竟然三殺不死,最終不得不抄起大斧,才將牛砍死。
“附在這個破東西上的,不是他的鋒利,而是他的權威,當袁崇煥手中的那個破玩意附著皇權,那就是天下最鋒利的尚方劍,但被剝奪了附在上面皇權的我這把,還有什么作用?”
趙興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后世袁崇煥拿天子劍殺毛文龍,為什么毛文龍沒有拿出同樣的天子劍反抗的原因了。根本,就在天子劍一個是當今皇上崇禎的,一個是過氣的皇帝天啟的。
“那您不能分一些軍功給文官集團嗎?畢竟,您這次鐵山一戰,斬首建奴四千,漢軍一萬一,不差那幾百吧。”然后昧著良心解勸:“大局啊,這才是關鍵。”
聽到趙興這樣的解釋,毛文龍凄慘一笑:“我當年年輕氣盛,忽略了這一點,為了5個人頭,就得罪了整個我的上司,山東文官集團,成為了眾矢之的。但我何嘗不在期間想得到緩解?每一次戰斗,我付出了幾千上萬條人命,換來的幾十個真的建奴的人頭,幾百個漢軍的腦袋,我給了他們一些是可以的,但可是,那幫人真的是貪婪無比,卻想要全部得去。”
現在毛文龍和趙興說這些事,不再戾氣滿腹,已經波瀾不驚,無怒無怨。
“但是您知道嗎?我孤懸在海外,沒有一文錢的軍餉錢糧補給,我靠什么能夠獲得一點點朝廷的獎賞?那只有軍功。想當年天啟皇帝的時候,那個魏忠賢雖然也有可恨之處,但他卻有可敬之點。因為他畢竟對邊軍還能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不差了皇上的賞賜,讓我們能有一口飯吃,我們上報的軍功,還能如數的清點,然后給予獎賞。”
趙興無語。毛文龍說的對,在天啟皇帝當政的時候,在那個死要錢的魏忠賢掌握國家財政的情況下,最少從內帑里,還有錢逢年過節的時候,給那些斷絕糧餉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軍戶們一點兒名義上的賞賜,讓他們繼續茍延殘喘,這也是那些邊軍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而至從東林黨人上位,實行了他們所謂的君子治國之道,廢除了幾乎所有商人的稅負,讓國庫收入銳減,讓內帑幾乎枯竭,連這一點點的收入都沒有了。
這樣一來,邊軍外鎮最后的一點收入希望都沒有了。
但是不管怎么樣,實打實的人頭軍功,一個腦袋五兩銀子的獎賞,還不能夠名正言順的剝奪,也不敢剝奪。現在許多邊軍將士,用一兩條人命去換敵人一個腦袋,這是唯一的收入了。
“而這一兩個腦袋,對于那些官員們來說,不過是一點點的政績,但對于我們來說,確是能吃飽肚子,繼續戰斗的根本。大人,你說,我該怎么辦?”
趙興直接無語。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毛文龍看著趙興好久,突然哈了一聲,“我活著,給我的屬下爭取些,我死了,就再沒機會了。”
聽到毛文龍這句話,趙興大驚,立刻規勸:“正如大帥說的,只要您活著,就是東江鎮的一桿大旗,就是對敵人的一種威脅。”
毛文龍腿上的長嘆一聲:“但是現在,有些人巴不得我早死。為了讓我早死,他們竟然喪心病狂的配合著建奴圍堵我,實行海禁,讓我唯一能夠獲取一點點稅收利潤的轉運朝鮮的貿易收入,徹底斷絕。而他們又下令朝鮮,斷絕了我從鐵山購買一些物資的通道,更可恨的就是,他們將應該屬于我的糧食,倒賣給遼東后金,標榜他們心懷仁慈,不讓遼東漢民餓死。然而你看看,他們卻封鎖了遼東漢民逃亡我皮島的通道。”
越說越激動,毛文龍艱難的起身,狠狠的一下一下敲打著桌子:“你是錦衣衛,你的消息最應該靈通,你應該知道,也應該看到,遼東半島沿海的海濱之上,那層層疊疊想要逃到我皮島上,準備轉而去山東的漢人百姓的尸骨。”然后痛心疾首地捶打著自己干癟的胸膛:“那都是我漢家男兒,他們就想通過我皮島,逃難去山東去江南,不給建奴做奴隸,不給他們打造物資,生產糧食。然而呢,就是那位信誓旦旦的袁大人,卻封閉了他們唯一的活路。”
然后仰面哈了一聲:“既然不能逃走,就想辦法活下去,而想辦法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死心塌地的給建奴生產糧食,打造器物。”
然后又頹然坐下:“文官集團們都在彈劾我,說我開了馬市,是資敵。但我每年會從這里給大明的軍隊,換取上萬匹戰馬,讓我們的軍隊能夠用騎兵對陣騎兵,而他們那么做呢,確實讓更多掌握手工業技術的漢人百姓,不得不為建奴打造屠殺我們的武器,到底是誰在真正資敵?”
面對這樣的質問,趙興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毛文龍再次變成了七八十歲的老人,有氣無力的道:“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再有那位袁大人,都希望我死。我死了,皇帝就不再擔憂我成為海外天子,文武百官就不再擔心我成為藩鎮,那位袁大人就可以兵權統一,做最后一搏。”
瞄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趙興:“而我死了,東江鎮這上百萬百姓,就可能被朝廷善待,就可能活下去。”然后凄苦一笑:“你的這十幾萬石的糧食,能讓我這百萬東江百姓活多久?不過是區區10天半月罷了。而您又能為我再籌集多少?”
趙興再次愧疚,因為他心知肚明,這是最后也是唯一一次。
“只要朝廷不解除對我東江鎮的封鎖,最終我這百萬屬下,唯一的出路就是餓死。你能改變這個局面嗎?”
趙興張張嘴想要辯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