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問題,這幾日周至也思考了一陣子,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僥幸。”
周至高聲道:“他們并不愿意相信金主和幾十萬大軍被咱們全部殲滅,所以還在做垂死掙扎,與這樣的敵人在城墻上交手是不明智的,我以為,應當用一些更有說服力的東西來說服他們。”
“比如?”
“咱們繳獲的金賊各軍戰旗,被蘇帥發給咱們用以威懾敵人,此時此刻,就應該讓城內金賊好好地看一下咱們的證據,另外,應當采用蘇帥的共逐女真策略,向城內漢人喊話,就算暫時說不動他們,也能讓他們之間產生嫌隙。”
周至冷笑道:“如此一來,城內漢人、女真人必然互相猜忌,互相提防,屆時,城內若是爆發火并,我軍豈不是可以輕取開封嗎?”
張越景點了點頭,其余將領、參謀們也連連點頭,認為周至的思路是對的。
張越景給周至的這一策略進行了一些補充,比如如何防范南邊金軍北上支援亦或是個別金軍精銳抄他們后路。
就和去年趙開山進攻開封功敗垂成那樣。
各方面任務都分配了出去,接下來就是立刻做準備。
周至還建議張越景除了戰旗之類的證物,最好把光復軍只針對女真人不針對漢人和契丹人等族群的政策寫在紙上一起拋射到城內,給城內士兵看。
有人說普通士兵不識字,寫了也沒用,周至不這樣認為。
“普通士兵看不懂,那些漢人軍官、官僚難道看不懂?他們看懂了,會完全封鎖消息不和部下說嗎?有些消息只要有少數人知道,就一定會蔓延全軍。”
周至對此非常有把握。
他相信,關于光復軍的對敵政策這種事情,只要有人能看懂,就不擔心光復軍的對敵政策不在城內蔓延。
一旦此類消息在城內蔓延,就算這樣的事情一時不發生,也會引發女真人對漢人等族群的猜忌。
如此城內漢人和女真人離心離德,而開封城防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漢人,沒有漢人出力,開封城破指日可待。
張越景點了點頭,對此十分認同,立刻下令部下去辦。
策略吩咐下去之后,會議暫時結束,各軍軍官回到自己的原崗位負責自己該負責的事情,周至則被張越景留下,被他拉著談話。
“這些策略都是很好的對敵策略,你是如何想到的?還是有誰建議給你?”
“自己琢磨出來的。”
周至笑了笑:“之前練兵之余,也聽了一些指導員給士兵講的課,聽分化瓦解金國內部,抓住金國內部漢人和女真人之間的矛盾大做文章這樣的說法。
一開始如云里霧里,后來向指導員請教,指導員用實際范例給我講解,我就慢慢明白過來,原來對附金賊,不單單是要用兵馬去打擊。
對附金賊,需要抓住他們自身的其它弱點,和兵馬一起打擊,如果單單只是用兵馬打擊,咱們可能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才能消滅他們。
如此我感覺到蘇帥的學說博大精深,看問題一針見血,直接插入最深處之根本,實在叫人嘆為觀止,我十分佩服蘇帥。”
“那是自然的,咱們一路走來,都是靠著阿郎的先見之明和妥善應對,沒有阿郎帶領,咱們這些人又如何能成事呢?”
張越景點了點頭,又走了一段,忽然問起了周至的家庭出身。
“我聽說你出身優渥,原本衣食無憂,過著衙內一般的生活,只是后來家產被金賊奪了,是這樣嗎?”
周至緩緩點頭。
關于他的出身,在軍隊里并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稍微打聽一下就能了解到。
“我家原本也有千畝良田,幼年生活優渥,不說錦衣玉食,也是無饑饉之憂,只是好景不長,金賊在山東括地,看中我家土地。
我家土地被強奪,父親不愿交出土地,被金賊迫害致死,家破人亡,全家滿門七十二口,到現在只活下我一人,我與金賊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后來呢?”
“后來我隨著很多本地流民一起流浪,饑一頓飽一頓的艱難求生,吃盡苦頭,也算是運氣好,磨練一身打架的本領,拉著三五伙伴成群,倒也沒有被餓死,再后來,就被故領帥收為家丁護院,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周至緩緩說著自己的悲慘過往,張越景聽了,也十分感慨。
“你的出身比我好,但是后來的經歷倒是差不多,我家只是一般農戶,十幾畝薄田勉強養活一家人,一場天災,糧食沒了,土地被強買了,家人也死光了。
我跟著流民一路流浪,僥幸被阿郎收留,做了蘇家的仆人,阿郎的隨從,如此才有今日,若是當年運氣稍微差一點,絕對是要被餓死的,現在想想,餓肚子的感覺還是能回想起來的。”
周至默默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想當年艱難求生的日子。
張越景看了看沉默的周至,想了想,便緩緩開口道:“求生之路上,能否感受到一般百姓之苦?”
周至抬起頭看了看張越景,露出一臉苦澀。
“那不是一般百姓之苦,一般百姓好歹還有十幾畝薄田,有一處房屋,我那些年的日子根本都沒個人樣,連人都差點不是了,和人搶吃的不算什么,和野狗搶吃的才是最難的。
野狗兇啊,牙齒銳利,而且往往成群結隊,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些吃的,同時也叫野狗群盯上了,野狗狡猾,而且特別不認輸,非要把它們打到死或者打到瘸才能趕走,但是那樣咱們自己也要受傷……”
張越景嘆了口氣。
“是啊,那是非人之苦。”
“非人之苦,的確是非人之苦,能扛過來,算是命大,當時跟我抱團的三五好友,沒一個活下來,全死了,就剩我一人。”
周至苦笑著說道:“如果這樣也算一般百姓,怕是早就天下皆反了吧?”
“的確如此。”
張越景點了點頭說道:“所以,阿郎才發誓要改變這樣的殘酷世道,所以他才帶著我們數百人從宋國北渡山東,造了金國的反,一路血戰,走到了如今,眼看著撥開云霧見月明了,回想一下,這兩年真不容易啊……”
說起這個事情,周至頓時來了興趣。
“聽指導員講課的時候我就有諸多不解,這其中最不解的,當屬蘇帥為何要來山東造反,張將軍您是蘇帥舊部,您是否知道蘇帥為什么要來山東造反?我可是聽聞蘇帥出身宋國官宦之家。”
“確實,阿郎的祖父是正兒八經的進士,還跟過岳飛將軍參與過北伐,后來做過縣令,刺史等地方職位,管理過鹽政,品秩不低。”
“那怎么會……我聽說蘇帥后來是販私鹽了。”
“個中內情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跟了阿郎的時候,蘇家就已經開始販私鹽了,阿郎的祖父和父親之間的事情我了解的不多,我所了解的,也只是阿郎這個人而已。”
“這……可否細說?”
周至滿臉感興趣的表情。
張越景點了點頭。
“當然,阿郎從來不曾隱瞞過自己,我甚至覺得阿郎不像是人間的人,倒像是天上的人,你說,這人世間那么多的苦楚都要咱們來吃,那些人上人們自是風花雪月享用不盡,怎么可能會注意到我等腹中饑餓呢?
可是阿郎就看到了,阿郎說他第一次外出第一次看到街邊凍斃餓斃的人時,就感覺自己的天塌了一樣,原來人世間居然有那么多的苦楚,眼前看到的是一個,沒看到的還有多少呢?后來啊……”
張越景一邊回憶跟在蘇詠霖身邊時蘇詠霖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一邊把那些事情說給周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