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有些話張浚不能說的那么清楚明白。
他必須要說的委婉一些,用故事的方式告訴趙昚,這是較為高明的覲見方法,總比直接指著趙昚的腦袋罵他無能要好得多。
混了那么多年官場,這點做官的本事張浚還是學會了的。
所以他的話就比較委婉。
“倒也不單單是如此,陛下,這個故事還有后續。”
張浚開口道:“高歡解釋了自己的立場之后,杜弼還不死心,某次高歡準備領兵出征,杜弼又上書,希望在進攻外敵之前先除掉內賊,否則戰事不會順利,恐會有傾覆之危。
高歡問他內賊是誰,杜弼就說是劫掠百姓欺男霸女的驕兵悍將、國朝勛貴,高歡聽了,就讓士兵們亮出刀劍,讓出一條路,叫杜弼從刀劍叢中走過來,具體說說他的主張。
杜弼一路走過來,只見士兵們怒目圓瞪,殺氣四溢,而刀劍寒氣逼人,心中愈發震恐,等他走到高歡面前時,已經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生怕被生氣的士兵當場砍死。
高歡這才解釋,說如今刀都沒有砍出來,你就已經嚇到這個地步,而你所彈劾的那些勛貴可都是在如此險境之中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他們雖然可能會有貪腐,但我關心的事卻更重要,所以還是算了吧。”
趙昚沉默不語。
張浚看趙昚沉默不語的樣子,才緩緩開口道:“那之后,杜弼再也不敢提及反腐的事情,這件事情也就此作罷,高歡的地位一直很穩定,并且為他的兒子高洋取代魏國建立齊國奠定了基礎。”
趙昚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看著張浚。
“德遠,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我不能做,就算我想做,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做,做這件事情的人一定會被貪腐之輩害死,是嗎?”
張浚沒有否認,而是非常篤定地點頭。
“陛下,水至清則無魚,蘇詠霖仗著自己的權勢、威望,固然可以厲行反腐,但是除了他,還有誰能這樣做?
這一次的反腐,是他自己動手的,也正是因為他自己動手,才能對那些貪官污吏進行如此兇殘的打擊,換了別人,誰敢?
只有蘇詠霖本人有這個威望和能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反而會被貪腐之輩群起而攻,最后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而且陛下,蘇詠霖如此行為,也絕對是有個限度的,超過限度,百官震恐,也就沒有人敢為他辦事了,到時候沒人敢做他的官,他又能如何呢?”
張浚的話,趙昚不是很認同。
“難道有官位放在這里,還有人不愿意做?”
趙昚冷笑一陣,開口道:“我便不信,就算我再怎么嚴苛,還能嚴苛到劉鋹的地步?可是盡管劉鋹如此荒謬,愿意做官的人還是源源不絕。
他的麾下,滿朝公卿寧愿做閹人也要當官,前后兩萬余人自宮當官,你說,沒有人愿意做官了?德遠,這我是真的不信!”
張浚沒想到趙昚居然如此反駁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怎么說比較好。
少頃,張浚才反應過來。
“可那樣做官的官,完完全全只是為了權勢和錢財,絕對不會為國為民做任何事情,所以才會那么快被我太祖皇帝滅國,陛下,小人做官,僅僅只是為了私利,是沒有治國為民之心的。”
趙昚沉默了一會兒,對張浚的這種說法無言以對。
他承認,能夠狠下心來閹了自己也要做官的人,絕對會利用手中權勢盡可能的為自己謀私利,就和歷朝歷代為禍天下的宦官一樣,要都是那種人當官,國家就完了。
“盡管如此,大宋的局面難道就要一直維持下去嗎?就真的不能有所改變嗎?朝廷撥出去辦事的錢,能有兩三成真正用來辦事就已經謝天謝地,長此以往,怎么得了?”
趙昚悲戚地看著張浚。
張浚也沉默了很久,好一會兒才說道:“陛下的憂慮,臣知道,可是陛下,北明太強了,強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如今蘇詠霖這樣厲行反腐,正是北明強大和他個人權勢威望十分高漲的結果。
正因為如此,他不擔心沒有人為他做官,他不擔心有人敢于起兵反抗他,這是根本原因,而將同樣的事情放到大宋,陛下,您說,大宋能夠沒有如此的憂患嗎?”
趙昚無言以對。
張浚知道這樣干脆的打擊趙昚也不太好,于是只能給趙昚畫餅。
“陛下也不必太過灰心,蘇詠霖如此作為,必然引起很多人的擔憂,明國人心不穩,發生動亂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明國發生內亂的時候,大宋迎頭趕上,當大宋國勢振奮的時候,陛下的機遇就來到了。”
趙昚看著張浚。
“會有那么一天嗎?”
“一定會的,蘇詠霖殘暴不仁,屠戮官吏如雞狗,必然引起天下人的恐慌,天下離心,則大宋北返中原之日也就不遠了,陛下請放心,臣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會為陛下帶來這樣的局面!”
趙昚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
這場君臣之間的問對暫時就放在了這里,張浚和趙昚誰也沒有再次提起。
幾天以后,戚方和邵宏淵的奏表一前一后來到了臨安。
戚方的奏表來的早一些,先被張浚看到,張浚得知邵宏淵不聽命令,仗著和自己的關系強行出兵,以至于戰敗,導致損兵折將,這讓戚方非常生氣。
他對于整個戰爭有著清晰的謀劃和決斷,對羅霄大山內的賊軍實施了很徹底的封鎖,相信他們很快就會耗盡物資,不得不出山和他們決戰,到時候就是以逸待勞的局面。
可是邵宏淵偏偏不相信,硬是要出兵作戰,結果打了敗仗,損失慘重,損兵折將數千人。
這上哪兒說理去?
張浚一開始還有點生氣,覺得邵宏淵不知好歹,背棄了他的信任,讓他遭受不利。
但是出于對邵宏淵過往戰績的信任和對戚方的懷疑,張浚沒有單純相信戚方,而是決定再等一等,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消息送到。
還真有。
邵宏淵的奏表就比戚方的奏表晚來了三個時辰,送到樞密院之后,張浚第一時間觀看。
結果發現邵宏淵的奏表上寫的是關于戚方消極對待戰爭、有養寇自重之嫌疑,并且當他多次提出要出擊賊軍的時候不給他提供任何幫助,連向導都不給。
不僅如此,羅霄大山內的賊軍擁有不錯的武器裝備,甚至連盔甲、弓弩都有不少,完全不比他的軍隊差,所以邵宏淵懷疑戚方暗中和賊軍做生意,用軍械換取錢財,大發國難財。
甚至邵宏淵還認為戚方有通敵之嫌疑,將他進兵的消息提前告訴了賊軍,以至于賊軍有了準備,否則賊軍不可能那么輕松地就擊破他的攻勢,讓他損失千余兵馬。
對于后面這個通敵的嫌疑,張浚認為這比較主觀,沒有證據不能輕易相信,但是對于邵宏淵所說的戚方消極剿賊和與賊軍做生意的事情,張浚覺得可信度比較高。
但是不管怎么說,剿賊再次失利是顯而易見的。
張浚有點心虛,覺得這件事情不能讓趙昚知道,否則他肯定非常生氣,到時候甚至可以問罪自己,讓自己再次失去權力。
這種恐慌的情緒讓張浚坐立不安,走來走去,心亂如麻。
良久,張浚冷靜下來,斷絕了主動上表向趙昚請罪的想法。
自己還要中興大宋北伐中原,還要為大宋爭取到北返中原的機遇,還有更大的大事要做,絕對不能在這里倒下!
于是張浚決定把這兩份奏表摁下來,不讓趙昚知道。
他覺得只要趕在兩個月的期限之內解決掉戰爭,那么這件事情就永遠也不會被趙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