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秦絕預想的差不多,這段戲拍完的時候已經將近晚十點,放眼望去劇組的工作人員臉上都隱約寫著一行字:
累了,但我拿了好處還能怎么辦,只好原諒他。
孫廣山亦是疲憊不已,雖然秦絕打過提前量,但他還是下意識以為今天的戲份拍攝起來非常輕松,畢竟秦絕要做的只有一組動作,即戴好面具站著,聽唐糯“啪嗒啪嗒”跑過來后喊出一句“師父!”,然后轉頭,伸手摘面具,露出全臉,最后在面部特寫鏡頭上多停留幾秒,拍攝結束。
按照以往的經驗,這種“站樁式表演”最受流量演員的歡迎,像孫廣山這樣的執行導演也很喜歡,因為拍起來毫不費力。要是把劇組各部門準備的時間和反復請演員屁股離開躺椅的時間都排除在外,從開拍到結束最多也就花費兩個小時而已。
然而沒成想放到秦絕這里,不到半分鐘的內容居然反反復復拍了一天。
比唐糯當時還要離譜!
那位小祖宗起碼拍的是打戲,秦絕的行為卻惹人迷思,不少人都在陪著磨戲的過程里忍不住想,“眼神戲”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就難拍成這樣嗎?
終于,秦絕從監視器前抬起腦袋,點點頭:
“辛苦各位,我覺得可以了。”
周遭立即響起一大片或有意壓抑或毫不掩飾的喟嘆,自詡“陪太子爺讀書”的孫廣山同樣心下一松,控制著沒有露出明顯的解脫神情,舉起大喇叭宣布今日收工。
秦絕再次招呼張明給眾人分發東西,細算下來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福利津貼搞得跟三餐一樣固定,如此待遇,反倒讓那些剛剛想著“總算解放了”的工作人員們有點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秦老師精益求精嘛!”
燈光助理鄭薪和年輕的道具師就是里面覺得拿錢燙手的實誠人,特別是前者,一天折騰下來,他眼里的秦絕自動自覺蒙上一層濾鏡,不用這位影帝老師說什么,他都覺得能夠參與到這樣認真嚴謹的拍戲工作里是自己的榮幸。
帶他的燈光師瞧得分明,氣得直翻白眼。
知道什么叫工賊不?你們這些小年輕,總喜歡仗著那點理想啊志向啊,一腔熱血不計回報地投入工作。也就秦絕比較特殊,是個的確在演戲,也愿意為演戲花心思花錢的,要是換了別人,你們早被PUA得找不著北了!
燈光師氣哼哼地拍了鄭薪一巴掌,含糊道:“那個秦老師……珍惜著點,知道不?”
“我曉得!”鄭薪點頭點得這叫一個快,“平時哪看得著這么認真敬業的演員,我一定多多感受學習!”
“你曉得個屁!”燈光師一眼看出鄭薪想岔了,自己說的是讓他珍惜秦絕這種會體恤打工人的老板,跟著她可以多撈點好處。
搖搖頭,燈光師不再理會傻樂的鄭薪,繼續整理東西,早收工早休息。
正干著活,眼前的地面突然多出一雙腳,抬頭一看是秦絕。
“魏老師辛苦了。”秦絕臉上掛著歉意的笑容,主動向燈光師伸出手。
“啊?咳咳,沒事,應該的。”燈光師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和她握了握手。
“想拍出好東西,離了你們這些幕后大佬可不行。”
秦絕的態度誠懇又謙虛,“《心影鏈接》這劇趕上211,拍得急,這方面還得麻煩你們多把把關。實在麻煩了。”
燈光師驀地有些尷尬:“分內的事,分內的事……”
他呵呵笑著應聲,卻不想秦絕退后半步,鄭重其事地給他鞠了個躬。
燈光師頓時驚得一哆嗦:
“哎!秦老師使不——”
“得”字還沒說完,就見秦絕神色自然地笑著擺了擺手:“您先忙著,我不打擾了,明天見。”
接著便轉身向下一個人走去。
“……”燈光師陷入沉默,手上的活計因為肌肉記憶的關系并沒有停,但腦內不受控制地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怎么說呢。
秦絕給的太多了。
這個多,不僅僅指的是紅包、吃喝上這點物質的利益,而是態度上的尊重和認可。
步入社會多年的打工人其實很少能收獲后者。
大家都逐漸適應了表面尊敬的法則,一定要打個比方,就是酒桌上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但因為我的地位更高或者你有求于我,所以你就算再不樂意,也得堆出笑臉在我面前裝孫子。
燈光師以前是給人裝孫子的那個,現在熬著熬著,資歷漸深,有時也能看別人給他裝孫子了。
他覺得自己適應良好,事實上也如此,直到秦絕剛才那一鞠躬讓他猛地震了震,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浸淫在這種“虛偽的尊重”里已經太久。
說到底,裝出來的尊重,是尊重嗎?
本質上只是仗勢欺人,是利用錢權和地位進行壓制,是上對下的剝削,是對人格上的侮辱。
燈光師是一些人的“相對上級”,也是一些人的“相對下級”。
可秦絕呢?按照普遍的分級法,她那樣光鮮亮麗的演員,在這個網劇B組里是絕對的上上級。
結果就是這樣的上上級,給他一個普通的燈光師鞠躬道謝,鄭重地說著“麻煩了”。
……圖啥啊?
難道是收買人心嗎?燈光師忍不住想笑,他這種小角色哪里值得收買?
所以答案很簡單,很樸實,就如秦絕放在明面上的說法一樣:
“想拍出好東西”。
想好好拍戲,想拍出好戲,因此真誠地對待每一位參與創作的成員,希望大家能一起加油。
燈光師蹲在收拾好的器材面前發愣,很是愣了幾分鐘,才狠狠“嘖”了一聲,提著東西站起身。
也罷,要自己做出改變,像鄭薪那樣愣頭青似的無私奉獻,他這種被腌入味的老油條肯定做不到。
但如果是秦絕的話……
他愿意幫這樣的演員認真把戲拍好。
燈光師兀自在心里做出重要決定,抬頭一看,發現不遠處其他部門同事的神情都跟剛才的自己一樣,有點怔怔的,挺恍惚。
然后他留意到攝像導演梗著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下意識也跟著回頭一看。
什么都沒有。
只有空蕩蕩的演區。
不遠處剩下一點沒處理干凈的石灰標記線,近一點的地面還有執行導演和攝像導演坐著的小馬扎留下的灰印。
很普通,沒啥好看的。
但卻是他們幕后工作者每天早晚都會見到的情景。
象征著一天工作的開始,也見證著一天工作的結束。
燈光師愣愣地看著,突然意識到:
“啊,原來戲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拍出來的啊。”
這是他入行前和剛入行時會有的念頭。
一次調燈,一遍“Action”,攝像機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一部戲就這么從無到有,一點點出現,補足,直至完整。
真有趣,真神奇,真好玩。
燈光師聽見攝像導演自言自語。
他嘀咕:“我當年拍的第一部戲叫什么來著?”
盡管知道沒有在問自己,但燈光師還是被問住了。
他當初第一次被點名掌燈,興奮得兩宿沒睡著覺的那部影視作品……叫什么來著?
糟糕,想不起來。
燈光師一陣悵惘,又有點心虛,像長大的自己清垃圾時不慎扔掉了童年最心愛的玩具,意識到之后不免對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抱以歉疚。
說起來,他也有很久沒仔細查看片尾字幕了。
那里明明有他的名字。
細微的“嘩啦”聲響起,燈光師回神,原來是他提著的燈具稍微碰撞了一下。
“哎呦呦……”
燈光師趕緊穩住手臂,這些玩意兒可金貴得很,拍戲全靠它們。
他這么想著,突然“噗哧”一樂。
“哎老伙計們!”
燈光師笑嘆,不再緬懷過去,小心地將燈光器材由手提轉為環抱,護著它們走向出口。
許是想通了什么,他今天的步子,比以往要輕快得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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